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长日留痕 作者:石黑一雄 内容简介 史蒂文斯毕生信奉尊严与伟大,以管家身份在堂皇、古老的达林顿府工作,为达林顿勋爵服务达三十五年之久。暮年时分,他驾车前往英格兰西海岸旅行,拜访当年曾在府邸工作过的女管家肯顿。一路上,史蒂文斯回顾了自己的一生,面对无法倒转的人生时钟,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虚妄的骄傲和隐忍的爱情 序言:一九五六年七月 连日来,出去旅行之事一直让我苦思冥想,而我似乎愈来愈可能真的成行。我应言明的是,这次旅行我将独自享用法拉戴先生那辆舒适豪华的福特轿车;也正如我所预见的,这次旅行我将穿越英格兰许多美丽的乡村,而后抵达英格兰西部;这次旅行也可让我离开达林顿府五六天。我还得说明的是,萌发这次旅行的念头源于法拉戴先生亲自对我提出的忠告。那还是两星期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为挂在书房里的那些肖像除灰。我正站在活动梯子上清除韦瑟比子爵像上的灰尘。这时,我的主人走了进来。他拿着几卷书,大概是准备放回书架。一看见我,他就趁便正式通知说,他刚刚做出最终决定,要在8月和9月之间返回美国,为期五周。讲完这番话之后,我的主人将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坐进躺椅,两腿伸得直直的。紧接着,他两眼凝视着我说:“史蒂文斯,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期望你在我离开期间一直被禁锢在这所房子里。你为什么不驾着我的车子,外出消遣几日呢?看来,你该好好享受一次休假。” 对这突如其来的建议,我还真不知如何对答是好。我记得我当即感谢了他的关怀。但是,我很可能并没有说出非常认可的话来,因为我的主人又接着说道:“史蒂文斯,我是认真的。我真的认为你应该休一次假。我为你付汽油费。唉,你们这些人啊,总把自己关在这些宽敞的房子里,忙这忙那的,为何不能四处走走,去看看你们美丽的国土呢?” 我的主人并不是第一次向我提出类似的问题。这似乎是一件的确让他操心的事。事实上,当我站在活动梯子上时,我确实想到了某种答复。其大意为:从去乡村郊游、去美丽如画的风景名胜观光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对这个国家的确了解甚少;然而干我们这行的人又确实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英格兰,因为我们身处英格兰名流显贵常常聚集的豪宅里。当然,我是不能把我的这种想法向法拉戴先生讲的,以免说出可能极为冒昧的话来。于是,我以知足的口气简单地答道:“先生,这些年来,就在这些房子里,我一直享受着了解英格兰最美妙之处的特权。” 法拉戴先生似乎并不理解我所说的话,只是继续说道:“史蒂文斯,我是认真的。一个人不能到各处走走、看看自己的国家,这显然很遗憾。你应该接受我的建议,出去旅游几天。”正如你可能料想的那样,当天下午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法拉戴先生的建议。我只将此视为美籍绅士并不熟悉英格兰哪些事已约定俗成、哪些事是不合礼俗的又一例证。但事实上,我对上述建议的态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变化去英格兰西部旅游的念头越发困挠着我的思绪毫无疑问,这种变化主要归因于肯顿小姐的来信对此我为何隐瞒呢?如果不将圣诞卡计算在内的话,这几乎是七年之内她给我写的第一封信。还是让我直截了当地把我的意思给你解释清楚吧。我的意思是说,肯顿小姐的来信引发了与管理达林顿府事务相关的一连串想法。我必须强调指出,也是出于对这类事务的投入才让我重新考虑雇主的好心建议。对此,我还得进一步解释。 毋庸讳言,在过去的几个月内,我对履行职责中所犯下的一系列差错应承担责任。我应该说明,所有那些差错本身毫无例外都是些琐屑小事。然而,我想人人都能理解,对于不常犯类似错误的人而言,这类事件的发生显然使其心烦意乱。实际上,我确确实实已开始策划所有能防微杜渐的强硬措施。正如在这类情形中常发生的那样,我曾一度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直到我仔细思量肯顿小姐信中的暗示,这才使我顿然醒悟那简单的真相:最近几个月来所犯下的差错不是源于恶性事件,而是因为不完善的员工工作计划。 毋庸置疑,竭尽全力制定好员工工作计划是任何一位男管家应尽的职责。在男管家制定员工工作计划的阶段,因其疏忽懒散,谁能预料会导致多少争议、多少非难、多少不必要的解雇,甚至造成多少灿烂的前程中途而废呢?有人认为,制定一个完善的员工工作计划的能力是任何称职男管家之根本素质,我是同意这一观点的。这些年来,我曾亲自制定过许多员工工作计划。倘若我说这些计划几乎无需作丝毫改进的话,我坚信我并未过分自我吹嘘。既然如此,如果工作计划出现任何欠缺之处,引咎自责的应是我,而绝非他人。与此同时,也应该公平地说明,我在这一阶段的工作曾一度处于异乎寻常的困难境地。 情况是这样的:房产交易一结束这次交易使达林顿家族在长达两个世纪之后失去了对这座府第的所有权法拉戴先生立即宣布,他不会立刻入住,他要再花四个月的时间去妥善了结在美国的事务。与此同时,他当然非常期望他的前任雇员这是一批他耳闻口碑极好的雇员留在达林顿府内。实事求是地说,他所指的这一批“雇员”也仅仅是达林顿勋爵的亲属所留用的那六个基干人员,他们负责在房产交易的整个过程中协助管理这座府第;我还得遗憾地声明,房产交易一结束,我几乎无力为法拉戴先生去劝阻除了克莱门茨夫人外的其他人离开达林顿府去寻找其他工作。我随即写信给我的新主人,对他说我对所发生的情况束手无策。而后,我接到来自美国的答复,指示我去招募一批新的员工,“他们必须适合这座既古老而又堂皇之英国府邸。”于是,我马不停蹄地着手去满足法拉戴先生的愿望,但是,就当时的情况而论,要招聘一批令人满意、符合标准的新雇员确非易事,这是人所共知的。除了根据克莱门茨夫人的推荐、我很乐意地雇用了罗塞玛丽和艾格尼丝外,直到法拉戴先生按其原定计划于去年春天对英格兰作短暂访问期间,我与他进行第一次事务性会晤时,我的招聘工作并没有更大进展。正是那一次见面时在达林顿府那间异常简陋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书房里法拉戴先生第一次和我握了手。从那时起,我俩的关系就十分亲密了。除了有关雇员的问题外,我的新主人在其他若干事务方面完全有理由认可我所具有的品质,因为我的天赋所致。我也可以冒昧地说,他也发现我的品质是完全可信赖的。我敢肯定,他感到可以与我以实事求是的、完全信赖的方式进行交谈。在我们会面结束时,他留给我一笔为数可观的钱,由我掌管开支,作为为他不久住进达林顿府做多方面准备所需的费用。总之,我要强调的是,正是在这次会面的过程中,当我提起在当时条件下招聘合格雇员的难处时,法拉戴先生沉思片刻后对我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我应竭尽全力制定出一个员工工作计划他把这类计划解释为“雇员的某种勤务轮值表”通过执行这样的计划,依靠目前的四位雇员即克莱门茨夫人、两位年轻姑娘和我自己就可以管理好这座住宅。他认为,这就可能意味着将这座住宅的各个部分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但是,凭借我浑身的经验和专业知识就能接受并保证将裁员人数降低到最低限度吗?曾几何时,我指挥过十七位雇员,我也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前,达林顿府甚至雇用过二十八位员工,因此,我可以毫不过分地说,那种靠设计出一个妙策、仅雇用四位职员就能将同样的住宅管理得井井有条的想法似乎是异想天开。尽管我竭力不流露我的想法,但我那不置可否的态度肯定已暴露无疑。于是,似乎是为了消除我的顾虑,法拉戴先生又补充道,倘若确实有必要,也可增加额外的雇员。然而他却反复地说,如果我“能用四位雇员管理”的话,他将不胜感激。 正如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我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对传统的方式作太多的变更。但是,要像某些人仅仅为了传统而固守传统的话,也就丝毫没有益处了。在使用电气和现代化供暖系统的年代根本无需雇用那类大约在三十年前非雇用不可的人员。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我就认为,纯粹为了保持传统的缘故而保留不必要的雇员其结果导致雇员们享有了会造成不良后果的空闲时间是造成职业水准急剧下降的一个重要因素。再则,法拉戴先生已明确表示,他打算不轻易举行达林顿府以前那种司空见惯的大型社交盛会。在这之后,我的确全身心地投入了法拉戴先生交待的任务。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去制定员工工作计划,我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连我在做其他工作的时间里,甚至当我工作完毕睁眼躺着的那点工夫,我都在反复思忖这个计划。无论何时,只要我认为我有了某个主意,我都要仔细探究是否存在任何疏漏,并从所有的角度进行周密的检查。最终,我还是制定出了一个计划,也许这个计划并不像法拉戴先生所要求的那么精确,然而我很肯定,这应是最佳的一个。就人之能力所及而论,该计划是可能实现的。据此,在这座住宅内,几乎所有引人注目的部分都能保持正常运转。而那宽阔的供用人使用的区域包括后走廊、两间食物存储室和那间旧式的洗衣房及专供客人上三楼用的走廊都将用防尘布遮盖上,只保留一楼所有的主要房间以及几间豪华的客房。坦白地说,我们这个目前由四人组成的队伍要设法完成此方案也只有雇一些只在白天来干活的临时工来增援才行。由此,我的员工工作计划包含了一个园丁提供的服务,一周工作一次,在夏季则为一周两次;还有两位清洁工,每人一周来干两次活。进一步地说,对我们四位常驻的雇员而言,这一员工工作计划就意味着要对我们各自的常规职责进行根本性的调整。那两位年轻的姑娘,我可以预见到,并不会觉得这般调整难以适应,然而我却尽我所能,设法使克莱门茨夫人经历最低限度的变化。于是,我竟然亲自承担了许多公认只有最为宽容大度的男管家才会做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这个员工工作计划很糟糕;不管怎么说,这个计划可以使我们四位雇员能以出乎意料的效率完成我们的职责。但是,你无疑会赞同这样一个观点:任何无可挑剔的员工工作计划都应该考虑到一定的误差,为某位雇员生病时,或者某位雇员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状态不佳的时候做准备。如果出现这种特殊情况,当然啦,我就得多少承担些本不属于我分内的责任了。即便如此,我还密切注意任何其他的“误差”。我还特别留意克莱门茨夫人或是那两位年轻姑娘对承担常规外职责而表现出的任何逆反心理,对此,我都会以她们的工作量已大幅度增加而相应增加其收入给予缓解。在那些费劲思量完善员工工作计划的日子里,我确实绞尽了脑汁,以使克莱门茨夫人和那两位姑娘深信,一旦她们克服了对接受那些更为“兼收并蓄”的工作而产生的厌恶情绪,她们就会发现职责分派会令人刺激,而不会令人感到难负重任。 然而,我担心在我渴求赢得克莱门茨夫人和两位姑娘的支持时,我或许并没有非常透彻地评估我自己的能力限度;虽然在这类事务中我的经验和一贯的谨慎使我不会致力于超出我实际能力所及的工作,但我也许疏忽了应该给自己留有“误差”这一问题。如果说在几个月内这种疏忽要以细微但却显著的方式暴露出来的话,这也是不足为怪的。说到底,我相信事实不过如此:再复杂的情况也莫过如此:那就是,我已给自己的工作加码太多。你可能会大吃一惊,对于员工工作计划如此明显的差错竟然一直未引起我的注意,然而,你也可能会认可这样的观点:人在一段时间内过分沉湎于思考一些问题时,出现考虑不周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而人往往要在受到某些外部事件的偶然刺激时才会清醒地面对既成的现实。下面的例子便是明证。具体地说,我收到了肯顿小姐的来信,该信以其冗长的篇幅、相当含蓄的言词表达了对达林顿府的不容误解的怀旧情结,当然我对此是相当肯定的信中还明显暗示了她重返达林顿府的强烈欲望。这就迫使我重新审视我已制定好的员工工作计划了。也只有在这时,我才确实深刻地认识到,达林顿府的确需要一个关键的角色,该角色应由另外一位雇员才能扮演得出色;事实上,正是缺少这个重要角色才是我目前面对的所有麻烦的关键所在。我越是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事情也就越发明白无误:肯顿小姐,以其对这座府第的挚爱、以其可树为楷模的敬业精神这在当今几乎是无法寻觅的正是能使我为达林顿府制定出一套十全十美的员工工作计划的关键因素。 对目前形势作了如此一番剖析后,我很快便觉得,应该重新考虑法拉戴先生几天前所提出的那个好心的建议了。因为我想利用这次的驱车旅行好好地处理一下工作方面的问题;换句话说,我可以驱车前往英格兰西部,顺便拜访一下肯顿小姐。这样,我就可以当面了解一下她打算重返达林顿府工作的真实意图。坦白地说,我把肯顿小姐近期来的那封信读了好几次。我要是仅仅靠猜想便可了解她所流露出来的那些暗示,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有好几天我还是不能鼓足勇气向法拉戴先生再提起这件事。无论如何,我感到我需要亲自弄清楚这件事的许多方面之后才能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比如,有关费用的问题。即使考虑到我的主人愿意慷慨解囊“支付汽油费”,然而细算一下诸如住宿、用餐、在旅途中我可能会享用的零食的开销,这次旅行的费用总计起来仍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再有的问题是,在这样的旅途中穿什么服装才适当?为此我是否值得去添置一套新衣服?我已拥有许多华丽的西装,有些是在过去的岁月里达林顿勋爵自己穿过后好心送给我的,有些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送的。他们曾在这座府第中住过,他们有充足的理由赞赏这里所提供的高水准服务。但这些西服中有许多过于正规而不适合预期的驱车旅行,要不然呢,就是太过时了。对了,我还有一套普通的西服,那还是爱德华布莱尔爵士在年或许是年送给我的当时确实是崭新的,并且也十分合身这件也许会适合在我可能住宿的任何旅馆的起居室或是餐厅里过夜时穿。说到底,我所缺少的就是适合旅行的行头,也就是我在驾车时穿的那类服装否则,我就只能穿上年轻的查默斯勋爵在战时送给我的那套西服了。尽管这套西服对我来说明显地小了点,然而就色调而言,也许算得上称心如意了。我最后仔细地盘算了一下,我的积蓄还是可以应付可能发生的所有开销,甚至还可能略有节余去买上一套新衣服。关于最后这个问题,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过分虚伪,因为,谁也不可能预料到什么时候他会不情愿地承认自己来自达林顿府。在这种场合下,他的装束打扮必须与其地位相称,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还花了许多时间去查看道路交通图,并且仔细研读了简西蒙斯夫人所著《英格兰奇观》中的有关卷册。倘若你还不熟悉西蒙斯夫人的这套著作这是一套长达七卷的丛书,每一卷都详尽地描绘了不列颠诸岛的一个区域我愿由衷地向你推荐它们。尽管这套丛书是在三十年代写成的,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却仍未过时总之,我绝不会认为德国人的炸弹会如此严重地改变了我们的乡村。事实上,西蒙斯夫人在战前曾是这幢房子的常客;在所有雇员看来,她的确属于最受爱戴的客人之一,那是因为她从不掩盖对他们工作的由衷赞赏。当然,也正是在那些岁月里,我对这位女士产生的由衷的崇敬心情驱使我第一次开始在书房里拜读她的大作。这之后,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这么去做。事实上,我记得是在肯顿小姐于1936年离开此地迁往康沃尔郡之后不久,因为我自己从未去过那地方,我就经常翻阅西蒙斯夫人这套著作的第三卷。该卷向读者详尽描绘了德文和康沃尔两郡那怡人的风情,并配有大量照片更让我心醉神迷的是,还有画家们描绘该地区景观的各种各样的素描。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某种程度上了解到肯顿小姐婚后居住地的情况。可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还是在三十年代,如我所知西蒙斯夫人的著作当时备受全英格兰读者的推崇。我已多年不曾翻过这套丛书,直到近来情况发生变化才使我再次从书架上取下有关德文和康沃尔的那一卷。我又从头至尾地细读了那些精彩的描述和插图,至此,你或许可以理解这样一点:一想到我现在真的可能驱车前往英格兰的那些个区域去亲自看看,我的心情便抑制不住的激动。 最后,似乎我惟一要做的就是郑重地向法拉戴先生再次提及此事。当然啰,这也非常可能,那就是他在两星期前曾提及的建议不过是一时的兴致罢了。这样,他将不会赞同这个想法了。但是,透过这几个月来我对法拉戴先生的观察,他不属于那一类绅士,很容易就染上普通老板都有的最令人厌恶的恶习反复无常。既然如此,便毫无理由相信他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热心于建议我驱车去旅游事实上,也许他不会再承诺他那最慷慨的资助,由他支付汽油费”。然而,我还是小心翼翼地盘算着哪个时候可能最适合向他提出这件事,以促使他去考虑。我曾说过,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怀疑法拉戴先生是那类反复无常的人,然而,理智的做法就是不在他心事重重或是心烦意乱时提出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主人要是加以拒绝,这也许不会完全反映出他对此事的真实想法,但是,一旦他已确实不予考虑的话,我要再提出这个问题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很显然,我必须聪明地选择我的最佳机会。 考虑再三,我认定,这最万无一失的时刻将是我白天在客厅里摆上午后茶点的那会儿。那时,法拉戴先生常常会从草坪上的短暂散步后归来,这时,他很少会全神贯注地读书或是写东西,他惯常在晚上读书、写东西。事实上,每当我把午后茶点端进客厅,法拉戴先生总是要把他一直在看的书或是杂志合上,然后起身站在窗前伸展一下双臂,似乎期待着和我谈点什么。 我到现在都坚信我对时机的判断是相当精明的,但事实上,结果却出乎我的意外,而这完全归因于我在另外一个方面的判断失误。具体地说,我并没有充分估计到这一事实:每天在那个时候,法拉戴先生所欣赏的是那种轻松愉快、诙谐幽默的谈话。倘若了解到这就是他的情调,倘若意识到在那种时候他总喜欢和我以逗乐的语气谈话,那么,在昨天下午我把茶点送去时,我当然应该聪明一些,压根儿就别提肯顿小姐。但你或许会理解,我本身就有一种禀性,在探问我的主人给予最慷慨的恩赐时,我又要暗示我的恳求是出于良好的职业动机。这样,在陈述我宁愿驱车去英格兰西部旅行的种种原因时,我本该援引西蒙斯夫人著作中所描绘的几处最诱人的细节,相反,我却犯了个错误,我向他郑重说明,达林顿府原先的一位女管家就居住在那个地区。我想,我当时肯定是在试图向法拉戴先生解释,我可以借此探求一种方案的可行性,而这种方案可能是我们目前管理这幢房子所碰到的细节问题的理想答案。也正是在我提及肯顿小姐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若要接着往下讲该有多么不恰当。我不仅不能肯定肯顿小姐是否有重新加入我们这儿雇员队伍的打算;而且,自从一年前我和法拉戴先生第一次初步交谈以来,我甚至不曾与他讨论过有关增加雇员的问题。 倘若响亮地宣告我对达林顿府未来的种种想法,那至少可以说是非常冒昧的。我怀疑我当时非常唐突地闭口不言,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总而言之,法拉戴先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咧开嘴对着我笑,并略带沉思地说: “我的,我的,史蒂文斯啊!一个女性朋友。还和你同样年纪。” 这是极为令人难堪的场面,达林顿勋爵还从没有置任何一位雇员于这样的境地的。当然,我并非对法拉戴先生有某种贬意。他毕竟是一位美国绅士,他的言谈举止比起英国人往往是大相径庭的。他并非有意要伤害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也肯定理解这样的场面对我来说又是多么的不自在。 “史蒂文斯,我还从未估计到你竟然是那种喜欢对女士献殷勤的男人。”他继续说道,“我想,这可以使你永葆青春。然而我还真不知道帮助你去进行如此暧昧的幽会对我来说是否恰当。” 很自然,我想立即并且毫不含混地否认我的主人强加于我的这种不实之辞,但我及时地察觉到,这样做就会中了法拉戴先生的圈套,而且局势也只会愈发变得令人难堪。于是,我只是继续尴尬地站在那儿,期待着我的主人允许我驱车旅行。 尽管这场面对我来说是那么尴尬,我却并不认为我理所当然地应该埋怨法拉戴先生,因为他绝不是那种刻薄的人;我敢肯定,他当时也仅仅是在享受那种善意取笑的乐趣,毋庸置疑,这在美国是雇主和雇员之间的一种亲密、友好的迹象,他们很是热衷于这类友情游戏。从公允的角度来看,那我应该指出,正是新雇主的这类逗趣才体现出了数月来我们之间的友谊然而我必须承认,至于对此应如何反应,我仍然毫无把握。事实上,在我刚开始隶属于法拉戴先生的那几天里,我曾有那么一两次被他所说的话弄得目瞪口呆。举个例子吧,有一次我认为有必要征询他的意见,倘若某位被邀请到府第的绅士想让自己的夫人陪伴,那该怎么办? “倘若她真的要来,那我们只好求上帝保佑了。”法拉戴先生答道,“史蒂文斯,也许你可以尽量别让她打扰我们;也许你可以将她带出去,到摩根先生的农场四周随便哪一间牛棚那儿去。你就在那些干草堆里招待她吧!她或许与你恰好可以配对呢!” 我一时间无法揣摩我的主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后我终于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我便尽量挤出不失体面的笑容来。然而,我现在仍怀疑,当时从我的表情中仍然能够依稀觉察出一丝困惑,虽然还不至于震惊。 不管怎么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逐渐学会了对我主人的这类言语不表示诧异。相反,每当我察觉到他的话中透出逗乐的语气,我都会恰如其分地保持微笑。但话又说回来,我从不能肯定在这种场合下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许他期望我开怀大笑,或许他的确是期望我本人以某种言辞作出反应。这最后的可能性已经让我这几个月来感到某种担忧,并且对这种可能的存在我仍然感到毫无把握。其理由是,这种做法在美国可能是值得称道的,因此,雇员应该提供有趣的逗弄,这被视为良好职业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我记得“庄稼汉之纹章”酒吧的老板辛普森先生有一次说过,假如他是位美国酒吧侍者,为了履行他的顾客所企盼的职责,他将不会以那种亲密无间、异常殷勤的方式和我们聊天,取而代之的是,他会粗鲁地指明我们的恶习和弱点来攻击我们,大声呵斥我们为醉鬼,以及诸如此类龌龊的骂人话。我还记得,曾作为雷金纳德莫维斯爵士的贴身男仆访问过美国的雷恩先生几年前就说过:纽约出租车司机平常与乘客谈话的方式要是在伦敦重复几遍,某种程度上就会成为大声争吵,如果这个家伙还不至于双手被铐地押送进就近的警察局去的话,那么,我的主人很可能极其期望我以相仿的方式去回应他那种友善的调侃。倘若我没这样去做,他会将此视为粗心大意、有失体统。正如我刚才所说,这确实是件让我忧心忡忡的事。但是,我必须承认,这种调侃的活计并不是我感到非以热情去履行的职责。在这变迁的岁月里,调整自己的工作以适应按传统并不属于自己分内的职责,这完全是明智之举,但逗笑取乐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首先,你怎样才能确信,在特定的场合,某种对类似调侃的应答才真正是对方所期待的呢?另外,当你说出一句调侃的话,结果却发现完全不妥,这种灾难的可能性人们不用思考也会明白的。 不过,不久前我的确有一次鼓足勇气去尝试法拉戴先生所需要的应答。那天早晨,我正在早餐厅给法拉戴先生倒咖啡,他突然对我说道: “史蒂文斯,今天早晨有人在那里制造公鸡般喔喔的叫声,那人该不是你吧?” 我意识到主人指的是一对收破铜废铁的吉卜赛夫妇,他们在凌晨路过这儿时曾按惯例大声吼叫过。事也凑巧,就在那天凌晨,我一直在思忖着我的进退两难的窘境,思索主人是否指望我对他的调侃做出反应;我也一直忧心忡忡,不知他将如何看待我屡屡无法对此类游戏的开场做出应有的反应。于是,我当即绞尽脑汁去构思某种机智的回答,其措辞即使是我已对形势做出错误判断也仍旧是既稳妥又不令人讨厌的。考虑再三后,我说道: “老爷,照我看,与其说是鸡啼还不如说是燕鸣。这是从鸟类迁徙的角度来考虑的。”由于我并不期望法拉戴先生克制其由于反主为宾的尊重而自然感到的欢欣,说完这番话后,我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谦虚的笑容,毫不含糊地表明我已做出了机智的应答。 然而,事与愿违,法拉戴先生只是抬头望着我说:“史蒂文斯,你说什么?”也正是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妙语当然很不容易为一个并不知道曾有吉卜赛人确实经过这儿的人所欣赏。于是,我无法决定该如何把这场逗趣继续玩下去;事实上,我决定最佳的办法是中止这场游戏,要么装着突然想起某桩急事必须立刻前去处理为由而离去,让主人非常困惑不解地待在那儿。 就我应该去履行的这类对我来说实际上完全陌生的职责而言,这确实是极其令人沮丧的开端。真是太让人泄气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之后,我确实没有再试图越雷池半步。但与此同时,我却不能回避一种感觉:法拉戴先生并不满意我对他形形色色的逗乐所做出的应答。事实上,近来我的主人越发固执于此,也许成了他越发敦促我以情趣相投的兴致做出回应的一种方式了。尽管如此,自从说过关于吉卜赛人的那个妙语以来,我再也无法非常敏捷地构思出类似的幽默来了。 连日来,类似的难题越发使人心事重重,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有办法以你惯用的方式去和同行商讨,以证实你的见解和意图。而此前不久,倘若有关工作问题出现任何莫衷一是的局面时,你不必过多费心就会了解到:某某同行,他的意见常为人重视,不久后就会陪伴其主人造访我们府第,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机会与他一起讨论了。当然,在达林顿勋爵当家作主的那些日子里,时常有尊贵的女士和先生前来造访几日,因此,与一同前来的同事们交换意见、达成共识是极其可能的。事实上,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在我们仆役厅经常聚集着许多英格兰最棒的同事,我们常围坐在温暖的壁炉旁畅谈至深夜。我可以向你保证,你随便在任何一个夜晚走进我们仆役厅,你肯定不会只听到神侃闲聊,而你更可能听到的是针对住在楼上的那些主人们所心烦意乱的重大事情,或许是针对见诸报端的重要新闻所展开的辩论。当然,正如来自生活各个领域的同行们相聚一块儿时惯常要做的那样,你会发现我们会就我们职业的方方面面展开探讨。有时,这儿很自然地会出现相互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场面,然而更多的时候,这儿却充满了相互尊重、相互体谅的友好气氛。倘若我说出这儿的常客来,或许可以让你更好地了解那些夜晚的和谐情调。他们中间包括诸如詹姆斯钱伯斯子爵的贴身管家哈里格雷厄姆先生,以及西德尼迪肯森先生的贴身男仆约翰唐纳兹先生,当然,还有其他也许地位稍低一些的客人。可正是因为他们到来时所出现的热烈气氛才使得每一次造访都令人难以忘怀。比如,约翰坎贝尔先生的贴身管家威尔金森先生就以其模仿知名人士的各种天赋和技能著称。又如来自伊斯特利府的戴维森先生,他在就某一观点进行辩论时所表现出来的激情有时会令陌生人感到那么震惊,这也正如他在其他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朴实和善良又那么讨人喜爱一样。再如,约翰亨利彼得斯先生的贴身男仆赫尔曼先生,他那无与伦比的见解任何人都会由衷地折服,而且他那与众不同的、令人捧腹的、作为约克郡人所特有的魅力使其不可能不受到人们的爱戴。对于这类客人,自然是不胜枚举。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在方式上有诸多细微的分歧,然而在那些岁月里,我们同行之间的确存在着真挚的友谊。打个比方说吧,我们从根本上说都是从同一块布料上剪下来的。可现在的情况就跟以前相去甚远了:当某位雇员在极为难得的时候陪伴某某尊贵的客人来到这府上时,他某种程度上更像一位陌生人,除了对足球俱乐部感兴趣外,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不仅如此,他宁可在“庄稼汉之纹章”酒吧喝上几杯,也不愿在仆役厅的壁炉旁消磨夜晚按照今天愈来愈风行的方式,他更有可能光顾“明星酒店”。 刚才,我曾提及詹姆斯钱伯斯子爵的贴身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事实上,大约在两个月前,得知詹姆斯子爵要来达林顿府做客,我感到无比兴奋。我期待着他的来访,并不仅仅因为达林顿勋爵那个年代的客人现如今极少前来造访法拉戴先生圈内的朋友显然有别于勋爵阁下的朋友,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因为,我设想格雷厄姆先生会按照惯例随詹姆斯子爵前来,这样我将可以就如何调侃这个难题征求他的高见。然而,就在这次访问的头一天,我得知詹姆斯子爵将单独来访,我感到既诧异又沮丧。后来,在詹姆斯子爵逗留这里期间,我进一步得知,他不再雇用格雷厄姆先生;而事实上,詹姆斯子爵已完全不再雇用任何专职职员。尽管我和格雷厄姆先生相互了解甚少,可以说,我们也只是在相逢时打打交道,但我却真想知道他当时的境况如何。不管怎样讲,根本不存在任何合适的机会让我去获得有关的信息了。我必须承认,我是异常的失望,因为我极其渴望和他一块儿商讨有关主仆逗乐的问题。 还是让我回到我原来的话题吧!正如刚才我所说的,昨天下午当法拉戴先生忙于逗乐时,我却不得不站在客厅里熬过那令人难堪的几分钟。我像往常那样以微笑应答至少那样足以表明在某种程度上我正在参与他一直兴趣盎然的调侃并且期待着我的主人有关旅游的承诺是否会即将兑现。正如我所企盼的那样,在不算太长的耽搁之后,他终于应许了他那仁慈的诺言。不仅如此,法拉戴先生简直太善良了,他仍记得重申他会慷慨解囊“支付汽油费”。 于是乎,我似乎再没有丝毫的理由不驾车到英格兰西部去旅游了。当然我应该给肯顿小姐写封信,告诉她我可能会路过她那儿;我还务必解决好旅行中的穿戴问题。除此而外,在我离开这府第期间,涉及这儿工作安排的其他各种各样的问题都需要处理好。终归一句话,我完全找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借口来放弃这次旅行 第一天,夜晚 当夜,我住进了索尔兹伯里市当地的一家旅馆。我旅行的第一天现在是结束了,不管怎么讲,我必须承认我是相当满意的。尽管早在清晨八点以前我就整理好行装,并把所有必需的物品统统装进了那辆福特牌轿车,但是今天早晨起程的时间比我原定计划几乎晚了一个小时。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克莱门茨夫人和那两位姑娘本周已去度假,我想我已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那就是一旦我离去,达林顿府在本世纪内将可能首次变得空荡荡的自从该府落成之日以来,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出自此种奇特的感情,也许这正说明我为何迟迟不能出发的原因,我几番围着这幢房子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最后一次检查一下一切是否妥当。 当我最终出发时,我那复杂的心态确实很难讲清楚。在我刚开始驾车行进的那二十分钟里,我还不能说我的情绪已完全被任何欣喜、或是期待所支配。毫无疑问,这是由于尽管我驾车离开这府第愈来愈远,我却不断地发现我不过是一个处于瞬息变化的环境中的匆匆过客而已。我曾总是认为我很少外出旅行,总是被自己的职责禁锢在这府第里。但话又说回来,在规定工作的时间之外,人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也的确会以各种方式出去游览。看来,我对邻近地区的熟悉程度远比我曾想像的好得多。其理由是,随着我在这艳阳天驱车向伯克郡边界进发,我不断地为自己对周围环境的熟悉而感到惊讶。 不久之后,四周的环境终于渐渐变得陌生了,于是,我明白我已走出了我原来熟悉的所有边界线。我曾听人描述过在船张帆开航后,终于再也看不到陆地时的心境。我设想,常与这一刹那相关而描绘出的那种既忧虑又兴奋的复杂感受与我坐在这福特轿车里、随着周围环境渐渐变得陌生的感觉是何等的相似。这种情况就发生在我转了一个弯后,发现面前是一条围绕山缘的弯曲道路那一刻。我凭感觉知道我的左面是险峻的陡坡,只不过长在路边的那一排排叶茂枝繁的树木使我无法看清罢了。我猛然强烈地意识到我的确已将达林顿府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感到有点儿惊恐这种惊恐的感觉更为加剧了,那是因为我感到也许我根本没有行驶在正确的道路上,而是飞快地沿着完全错误的方向驶进了荒郊野岭。尽管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但却使我放慢了速度。即使我确信所行驶的道路是正确的,事实上,我仍不得不停车休息一会儿,以探明情况。 于是,我决定下车到外面去稍稍伸展一下双腿,这时,原先在山坡上的那种感觉更明显了。道路的一边是陡坡,长满了灌木和矮小的树;而从另一边,我现在可以透过那浓密的树叶隐约看到远处的乡村。 我记得当时我沿着路旁走了一截,一面走一面极力地透过那茂密的树叶向远处仔细地瞧着,期望看得更清楚一些时。蓦地,我听到身后发出一个声音。在此之前,我当然只相信惟有我一个人存在。于是,我惊慌地转过身来,在道路另一边向上的不远处,我看见了一条小道的起点,那小径沿山陡峭而上,消失在浓密的树木之中。在标志小径入口处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位瘦削的男子,他的头发为白色,戴着一顶布帽,嘴里叼着烟斗。他又对我喊了起来,虽然我不太清楚他喊些什么,但我能看见他对我做手势让我过去。一时间我把他当成了流浪汉,而后仔细一瞧,他不过是位本地汉子,正享用着清新的空气和夏日的阳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遵从他的意思。 “先生,刚才我在想,”在我靠近时,他说道,“您的双腿是多么健壮啊!” “对不起,我没听懂你的话。”那汉子指着上山的小径。“您必须有一双强壮的腿和一对强壮的肺才能爬上那儿。至于我嘛,我两者都没有,就只好待在下面了。要是我的身体再好一点的话,我肯定要到上边去坐坐。那儿有一块挺不错的地方,还有一条长凳和别的东西。在英格兰的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比那儿更好的景致。” “如果你所说的是事实,”我答复道,“我想我最好还是待在这儿。我正巧在驾车旅行,在整个行程中我期望能欣赏到许多令人陶醉的风景。但在我尚未真正开始之前就欣赏最佳景致,似乎有点儿太仓促了。” 那人似乎并不理解我的话,他只是继续说道:“在全英格兰您将不可能见到比这儿更好的景致。但是,我得告诉你,你必须有一双健壮的腿和一对健壮的肺。”他接着又补充道,“先生,依我看,就您的年纪而言,您的身体算是很强健的了。照我说,您可以毫不费劲地爬到那儿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天气好,就连我也能办到。” 我举目向那上山的小径看去,那小径确实显得非常峻峭,相当崎岖。 “先生,让我告诉您吧,如果您不上去的话,您是会后悔的。对此,您是绝不会明白的。再过几年,想要这么做就可能太晚了。他异常粗犷地笑了笑“趁您还有能耐时,最好爬上山去看看。”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人很可能以某种幽默的方式来表明其用意;讲明白点,他是打算把他的话作为友善的调侃。然而那天上午,我却认为那种友善的调侃对我无疑是很大的冒犯,这也正好说明了他这番致使我登上那上山的路的含蓄批评是多么的愚蠢。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非常满意我当时那么去做了。然而说实话,那的确是一段艰辛的路程尽管我可以说这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真正的困难那小径向山顶蜿蜒盘旋有一百码左右。我终于登上了一块空旷地,毋庸置疑,这就是那人所指的地方。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长凳何止如此,更有那数英里范围内最让人心旷神怡的乡村景色。 映入我眼帘的主要是鳞次栉比的牧场,延绵不断至天际。整个原野起伏平缓,被灌木树篱和一排排的树木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牧场。在远方几块牧场上隐约出现一些小点,我猜想那可能是绵羊。在我的右方,几乎在地平线上,我能看见一座教堂那矩形的塔身。 站在那儿,任凭那夏日之声将你整个笼罩,听任那轻柔的微风轻拂你的面孔,这的确让人感到无限的惬意。正是从观看风景的那时起,我才相信我第一次开始具有了愉快的心境,这将有利于我以后的旅行。那是因为,正是从此刻起,我感到充满了异常强健的活力去期待着许许多多有趣的经历,可以预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一切都必将会发生。事实上,也正是从此刻起,我重新坚定信心,对于我自我要求利用此次旅行去完成的工作任务绝不应该气馁;也就是说,要妥善解决好肯顿小姐以及我们目前面临的职员问题。 那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晚上我住进了一家舒适的旅店,它位于离索尔兹伯里市中心不太远的一条街上。照我看来,这家旅店的档次并不算高,但都非常整洁,并能尽善尽美地满足我的种种要求。女房东大约四十岁上下。由于法拉戴先生的福特轿车和我那一身高质地的西服,看来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这天下午大约在三点半钟左右我到达了索尔兹伯里,当我在她的登记簿里填写上我的住址是“达林顿府”时,我察觉她以某种惶恐的目光望着我,显然她在设想我是那类住惯了诸如“里茨”或是“多切斯特”之类堂皇大酒店的绅士,一旦领我去看我要住进去的客房,我肯定会因狂怒而冲出她的旅店。于是,她告诉我,旅店的正面有一间双人房空着,不过,欢迎我仅付单人房间的租金住进去。 然后,我被领进了这间屋子里,就在此刻,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屋内那印着花卉图案的墙纸,真让人赏心悦目。屋内摆着两张单人床,还有两扇可俯瞰街道的宽大的窗户。当我问及盥洗间在何处时,那女人以羞怯的语气对我说,我房门的对面就是,但要在晚餐过后才会有热水供应。我请她给我沏一壶茶来,待她走后,我又进一步观察了这间房子。那两张床清洁得无可挑剔,并且铺得非常整齐。墙角的洗脸池也非常干净。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街上有一家面包店,里面摆着琳琅满目的糕点,一家药房和一家理发店。再往远处望去,还可以看见街道跨过了一座小圆拱桥,继续延伸进了更具乡村魅力的环境中。我在洗脸池处用凉水洗了洗手脸来恢复精神,然后坐在一把摆在一扇窗边的硬靠背椅上,等待着我要的茶。 我记得大约是在四点稍过一会儿之后,我就离开了旅店,独自一人在索尔兹伯里的街上游荡。街道上透出的那种无拘无束、充满活力的气息赋予这座城市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于是我感到,花上几个小时在这温柔的阳光下溜达溜达可是最悠闲不过的了。此外,我还发现这座城市具有许多妩媚之处;时不时的,我发现自己漫步而过的要不就是那一排排按传统格调用圆木筑成门面的房屋,要不就横跨那些建在众多贯穿城市的溪流上的小石桥。当然,我绝没有忘记去参观西蒙斯夫人笔下高度赞赏的那座庄严的大教堂。对我而言,要找到那座庄严雄伟的大教堂几乎毫不困难,不论走到索尔兹伯里的任何地方,它那赫然耸立的塔尖总是清楚可见。其实,在当晚返回旅店的途中,我有好几次转脸眺望,每次都会欣赏到粲然的夕阳就挂在那高高的塔尖身后。 然而到了夜晚,当我待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时,我感到这第一天旅途中所见所闻能真正留在我脑海里的不是索尔兹伯里大教堂,也不是这座城市其他任何迷人的景色,而是今天上午偶然所欣赏到的那鳞次栉比、延绵不断的英格兰乡村土地,那场面是多么的壮观啊!现在我已做好充分的准备,相信其他国家能奉献出更显著、更壮丽的风景。事实上,我曾在各类百科全书以及《国家地理杂志》中看见过拍自地球各个角落的、让人叹为观止的风景照片;这其中有气势磅礴的大峡谷和瀑布,还有那形态怪异却不乏魅力的群山。当然,我还从未有幸去亲眼看看这些美景,然而,不管如何,我将以某种自信而不揣冒味地这样说:英格兰的风景是无可媲美的比如今天上午我所见到的那样,它所具有的特征是别国风景根本无法具有的,尽管那些表面上看去更为激动人心。我深信,在任何实事求是的评论家面前,这种特征都将无可争议地表明,英格兰的风景在全世界都是最让人满意的,而且这种特征只有用“伟大绝伦”一词才可能高度概括。事实不容争辩,今天上午当我站在那高高的岩石上俯瞰着眼前的那片土地时,我明显地产生出那种罕见、但又是确凿不误的感情这是一种身临伟大绝伦的场面才会产生的感情。我们把我们的国土称之为“大”不列颠,也许有些人会认为这有点儿不太谦虚,但是我却敢冒味地说,单是我们国家的风景就足以证实,如此高尚的形容词用在这里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这“伟大绝伦”的精确含义是什么?它又位于何处、或者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呢?我相当有自知之明,只有比我头脑更为聪颖的人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倘若我迫不得已妄猜一下的话,那我可以这样回答,正是因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观,才使我们国土美丽得超凡脱俗。也正是那种静穆的美丽,以及它显示出的那种严谨的感觉才是最贴切的。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丽所在,亦知道自身的伟大绝伦,它才感到无需去招摇煊赫。相对而言,在诸如非洲、美洲那样的地方所呈现的种种风情毫无疑问会让人非常激动,然而我却很肯定,由于那类风情过于不恰当地外露,反而会给实事求是的评论家留下稍逊一筹的印象。 整个的问题正类似于一个多年来在我们这行中导致争论的问题: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样的?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有多少次我们曾在一天工作结束时,围在仆役厅的壁炉旁,就这一话题几小时几小时展开愉快的讨论。你可能会注意到我所说的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样的”,而没有说成是“谁”;那是因为,我们实际上从未对那些在我们那一代人中作出表率的人的特性进行过激烈争论。也就是说,我现在谈的是诸如查尔维尔府的马歇尔先生,或者是布赖德伍德的莱恩先生那样的人。倘若你曾有幸与这类先生们见过面,那么你无疑会了解到我所指的他们所具有的素养。如果我说对这种素养要下一个确切的定义绝非易事,你当然也毫无疑问会理解我的意思。 顺便提一句,既然我已开始进一步思考这一问题,要说就“谁”是杰出的男管家这一话题根本没有发生过争论的话,也并不完全真实。刚才我本该说,在那些具有洞察力的优秀的内行人士中并没有对此类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当然,如同其他任何地方的仆役厅一样,达林顿府内同样的地方也必须接待智力和见解程度各异的雇员们。我还记得,曾经有许多次我不得不紧咬嘴唇以压抑愤懑的感情,那是因为有一些雇员我很遗憾地说,有时甚而是我下属的部分员工,竟然兴高采烈地赞扬起诸如杰克奈布尔斯先生那类人物来。 我对杰克奈布尔斯先生并无任何成见,据我所知,他在战时惨遭杀害。提到他的名字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罢了。在三十年代中期有那么两三年,奈布尔斯先生的大名似乎成了全国每一个仆役厅的热门话题。正如我所说,在达林顿府亦是如此,许多来访的雇员都会带来有关奈布尔斯先生辉煌业绩的最新传闻。于是,我和格雷厄姆先生这样的人也就不得不遭受那令人沮丧的经历,反复听人谈起关于奈布尔斯先生的轶闻趣事。而最令人沮丧的事莫过于在每一个类似的轶事结束时,我们都不得不目睹那些在其他方面还算体面的雇员们惊叹不已地摇头晃脑、耳闻他们发出这样的宏论:“那位奈布尔斯先生,他才真正是最杰出的。” 当然 ,我不会怀疑奈布尔斯先生具有极好的组织才能;据我所知,他确实曾以惹人注目的方式策划过几次宏大的场面,但任何时期他也没达到过一位杰出男管家的水准。我本该在其名声达到登峰造极之地步时将这一点告诉人们,正如我应能预见的那样,在短暂的出尽几年风头之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有些人一度被所有人津津乐道、被视为同时代最杰出的男管家,可不出数年便无情地被证明一无是处,你又有多少次能了解个中实情?然而,曾对此人大肆吹捧过的同样一批雇员将又会忙于赞颂某个新的角色,而顾不上停止下来审视一下他们自己的判断能力。这类仆役厅谈话的永恒主题总是涉及某某男管家,然而,也仅是因为他已被某豪门委以重任而瞬间名列前茅,他或许也曾设法较为成功地组织过那么两三个大场面。于是乎,全英格兰上上下下的仆役厅便会传出形形色色的谣言,其大概意思终归如此:此人与这位要员、或者是那位名流交往甚密,要不就是有好几家最显贵的门庭正争相开出令人无法置信的高薪以获得他的服务。但是,要不了一两年功夫,情况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同样一位战无不胜的人物却对某些大错误负有不可推的责任,或者出于某种其他理由而不再受到其主人的青睐,现在已离开他功成名就的府邸,而且从此也就销声匿迹了。与此同时,同样是那一批传播流言蜚语者到已寻觅到其他某一位新的对象去倾注他们的热情。我已经发现,那些来访的贴身男仆是最惹人恼怒的,他们一贯的嗜好便是急不可待地去追求男管家的位置。正是这一群人,他们总是热衷于推崇要不这位、要不那位人物应该成为竭力效仿的对象,他们甚至像应声虫那般,总爱传播某位特殊的豪杰据说已就专业事务发表了高见,不一而足。 再者,我应该马上补充说明,这其中当然也有许多贴身男仆,他们做梦也绝不会沉迷于此类蠢事确切地说,他们是具有极高鉴赏水平的专业人士。当两三位这类人士聚集在我们仆役厅时我的意思是指与格雷厄姆先生具有同样才干的人士,只可惜的是,我现在似乎与他们都已失去了联系我们都会就我们职业的方方面面进行最激励人心、最富于理智的争论和探讨。坦率地讲,那些个日日夜夜从那时起直至今日都留在了我最美好的记忆之中。 还是让我回到真正让人感兴趣的话题上来吧!倘若我们相聚的那些夜晚不被那些根本不懂得专业的人的饶舌捣乱的话,我们都会非常愉快地去思考和辩论,问题便是“一位杰出的男管家究竟是什么?” 据我所知,多少年来,在业内人士为这个问题曾引发的所有的话题中,很少有人企图要以某一权威性的答案来规范这一问题。 我能想起的惟一例子就是“海斯协会”曾尝试为其会员制定若干标准。人们也许对“海斯协会”不甚了解,那是由于近年来很少有人谈及它。而在二十年代以及三十年代初,该协会曾在伦敦及其附近的大部分地区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事实上,许多人感到它的势力太强大了,当该协会被迫解散时,许多人认为这并不是件坏事,我想那是发生在年或者是年。 “海斯协会”公开宣称只接受那些“真正一流的”男管家们入会。它的势力和威望日渐增强,那是因为事实上,该协会与那类昙花一现的组织大相径庭之处在于,它尽力设法将其会员人数控制得特别少,这样便保证了入会资格的可信度。据说,其会员人数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超过三十,在更多的时候仅保持在九位或十位左右。这种情况,以及“海斯协会”倾向于成为一个缜密的组织这一事实,便使其一度蒙上了更多的神秘色彩,这就保证了它偶尔就我们职业方面的问题发表的见解会被广为信奉,仿佛那就是铭刻在石碑上的经文。 然而,这家协会一向拒绝公诸于众的一件事就是其接受会员的若干标准细则。要求公开这些标准的舆论压力持续地加剧,为了答复发表在《绅士之绅士季刊》上的一系列读者来信,这家协会承认,入会的先决条件之一是:“凡申请人会者势必隶属于某一显赫之门第。“”尽管如此,”该协会继续阐述道,“仅具备此条件远不足以满足入会之要求。”进一步而论,这家协会明确表示并不将商人或是“暴发户”的住宅视为“显赫之门第”但照我看来,这种陈腐的观点极为严重地损毁了在公断我们行业标准方面该协会可能已经享有的庄严的权威。为了答复该季刊随后发表的读者来信,“海斯协会”为它的立场做了辩护。它声称,虽然它可以接受某些记者的观点,即在商人的住宅里也必然可以找到某些素质极佳的男管家,“但是必须假定,那些住宅里的真正的女士们和绅士们将不可避免的要求这类男管家提供各种服务”。“那些真正的女士们和绅士们”的判断必须成为人们的导向,该协会力辩道,否则的话,“我们不妨也可以接纳布尔什维克俄国的礼仪”。这样的言辞便诱发了更为激烈的反对,舆论的压力愈来愈强烈,催促该协会更为全面地阐述其会员资格的标准。最后,在给这家季刊的一封短信中,该协会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我将尽量靠回忆准确地将此转述“最至关重要之标准便是:申请人会者须具有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无论申请者在其他方面的造诣有多深,倘若被确认不符合此项要求,则他将不足以具备入会条件。” 尽管我对“海斯协会”不感兴趣,但是我深信这一特殊的观点至少是以一个重要的真理为根据的:如果审视那些我们认可为“杰出”的男管家们,比如说,如果审视马歇尔先生或者是莱恩先生,我的确认为,将他们与那些仅仅是特别有能耐的男管家们区别开来的要素最准确的把握就是“尊严”这两个字。 当然,这只会引发更进一步的问题:“尊严”究竟包含什么内容呢?正是就这一关键性问题,格雷厄姆先生之流曾同我进行过最饶有趣味的讨论。他一贯所持的态度是:“尊严”犹如女人的美丽,因此要尝试去将其分析透彻是毫无意义的。而另一方面,我认为这般的比喻势必会贬损马歇尔先生之辈所拥有的“尊严”。不仅如此,我对格雷厄姆先生的类比持异议,主要在于它暗示了此种“尊严”是个人所具有的素养,而不是靠侥幸的机会获得;倘若本人不言而喻地根本不具备这种素养,而却硬要拼命地去追求,那无疑就像丑妇试图效颦那般无用。我承认,大多数男管家最终也能发现自己不具备获得这种素养的能力,然而同时我亦坚信,此种素养可以成为贯穿一个人工作生涯的、富有意义的奋斗目标。我亦肯定,那些诸如马歇尔先生之类的“杰出”的男管家们是具有此种素养的,而他们也是经过多年的自我磨炼和认真吸取经验才获得如此素养。那么,依我所见,从专业的立场来考虑,只有失败主义者会接受像格雷厄姆先生那样的观点。无论如何尽管格雷厄姆先生持有怀疑主义的态度,我仍不能忘怀的是,他和我曾度过许多美好的夜晚,竭力探索如何造就这种“尊严”。我俩总是意见分歧,但就我自身而言,在类似的讨论过程中,我就此问题发展出了我自己的坚定观点,而且这些观点已成为我至今矢志不渝的信条。如果不介意的话,在此我试图说明我对“尊严”一词的看法。 我可以揣测,你不可能怀疑查尔维尔府的马歇尔先生和布赖德伍德的莱恩先生已可算作当代两位伟大的男管家。你或许会接受这种说法:布兰伯里城堡的亨德森先生也属于这种少数的杰出人物。倘若我说我的父亲在许多方面也可视为与这类人物齐名、倘若我说我已反复推敲而认定他的职业经历正符合“尊严”这一定义的话,你也许会认为我纯粹是出于偏见。然而,我对此却深信不疑:我父亲在拉夫伯勒豪宅时处于其职业生涯的鼎盛阶段,他确实体现出了“尊严”。 我认识到如果以客观的态度来看问题,有人势必会认定我父亲缺乏人们通常所期望一位杰出的男管家应具备的那种种品质。但是,我想争辩的是,他所缺乏的那些品质总是那类肤浅而又华而不实的,毫无疑问,也是有迷惑力的品质,可这些宛若蛋糕表面上的糖霜那样,与真正实质性的内容是毫不相关的。我谈到诸如纯正语音和自如驾驭语言、以及从猎鹰训练术到蝾螈交配等涉及面极广的常识性话题时我父亲是绝不会以这些肤浅而又华丽的品质为荣的。还必须记住的是,我父亲属于早一辈的男管家,他在开始其职业生涯的那个年月,此类品质还尚未被视为时尚,更不用说成为男管家们矢志追求的目标。对口才与常识的困惑不解似乎已出现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当然也可能出现在马歇尔先生的尾随者中,那寥寥无几的人在试图竭力效仿他的杰出品质时却错把表面现象当做了本质。照我看来,我们这一代人已太钟情于“表面的华丽”;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训练纯正的语音和精通语言、又花费了多少个小时去研究各类百科全书以及若干卷《测试你的知识》,而这些时间按理应该用以掌握那些基本的原则。 尽管我们必须要小心别企图去否认我们最终所肩负的基本职责,然而也必须指出,某些雇主却已做了许多将怂恿这种倾向的举动。我很遗憾地说,如今似乎就有不少的豪宅,有些甚而是最显贵的门庭,都倾向于采取相互攀比的架势,并且不讳于向众宾朋“炫耀”其男管家所掌握的此类轻浮的品质。我曾听说过各种的例证,某男管家犹如一只供人戏耍的猴那样被展示在出席别墅聚会的宾客们眼前。我曾亲眼目睹一十分令人遗憾的事例,在宴会上这已成为既定的游戏,那便是由宾客们打铃传唤来男管家,并向他提出一大堆随意的问题,比如,在某某年由谁赢得英格兰“德贝赛马会”大奖,就像是在杂耍剧场要求“记忆大师”回答的那一类。 正如我提到的那样,我父亲的那一代人以仁慈宽厚为怀,摆脱了有关我们职业价值的那种困惑。我坚持认为,尽管他驾驭英文的能力与所具有的常识都是有限的,可是,他不仅对有关如何管理好大户人家所需的一切知识了如指掌,而且在他的全盛时期就的确已享有了“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这是“海斯协会”所一贯倡导的。如果说我想尽其所能向你描述我认为是什么使我的父亲如此出类拔萃,那么,某种程度上我也就可以表达清楚我对什么是“尊严”的见解了。 多少年来,我父亲总喜欢重复一个特别的故事。我记得从我孩提时起,以及在后来当我开始成为他手下的一名男仆时,就不断听到他将这个故事告诉客人们。我记得在我首次谋得男管家的职位后是为马格里奇先生夫妇效劳,他们那相对朴素的住宅坐落在牛津郡的奥尔肯特我第一次回去探望他时,他又再次提起了这个故事。很显然,这个故事对他意味着很多。我父辈的那一代人并不习惯于以我们这一代人的方式去探讨和分析问题,而且我也相信,我父亲反反复复地述说这个故事与他总是以批判的眼光去反省他所从事的职业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故事就为了解他的思想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 这是一个明显真实的故事,它描述的是一位男管家曾随同其主人旅居印度,在那儿服务了许多年,其间,他在当地职员中仍能贯彻执行他在英格兰时的高标准。有一天下午,这位男管家走进了餐厅以确认晚餐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突然间,他发现一头老虎趴在餐桌下。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了餐厅,小心地把门关上,然后镇定自若地向客厅走去。在那 ,他的主人正与几位客人品茶。他有礼貌地轻轻咳了一声以吸引主人的注意力,尔后在他主人的耳边悄声说道:“老爷,对不起,在餐厅里好像有一头老虎。也许您会同意使用十二号口径的枪吧?” 据传说,几分钟之后,那位主人和他的客人们听到了三声枪响。这之后不久,那位管家又出现在客厅里,他用茶壶重新沏了茶。主人问他一切是否正常。 “完美无缺,老爷,谢谢您。”他答道,“晚餐将在平时那个时候准备好。我很高兴的告诉您,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绝不会留下任何可察觉得到的痕迹。” 对这最后一句话“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绝不会留下任何可察觉得到的痕迹”,我父亲总爱笑着重复一遍,并且以钦佩的神情摇摇头。不仅他声明并不知道这位男管家姓甚名谁,就连其他任何人对这位管家也不甚了解,但他总坚持说,所发生的事情正如他叙述的那般真实。然而不管怎样讲,这故事是否真实并不特别紧要;而至关重要之处在于它确实揭示了我父亲的诸多理想。其理由是,当我回顾他的职业生涯时,我可以发现他过去肯定以其毕生的精力、全力以赴地去努力成为他故事中的男管家。照我看来,在其职业的顶峰阶段,我父亲就已实现了他的抱负。尽管我可以肯定他从未有过机会偶然地发现在餐桌下趴着一头老虎,然而每当我仔细思考我所知道的、或者是听说的有关他的一切时,我都能发现不少的例子来证实他曾充分地显示出了某种素质,那正是故事中他最敬佩的男管家所具有的。 这其中的一个实例是查尔斯雷丁公司的戴维查尔斯先生告诉我的。他在达林顿勋爵的那个年代曾不时造访达林顿府。那是一个夜晚,正巧由我侍候查尔斯先生,他告诉我他几年前曾偶然与我父亲见过面,当时他在拉夫伯勒府作客那是实业家约翰西尔弗斯先生的府第,我父亲曾在那工作达十五年之久,其间正值其职业生涯的鼎盛时期。查尔斯先生对我说,他怎么也无法将我父亲忘记,那是因为在那次访问中所发生的一件事情。 一天下午,让查尔斯先生深感难为情和遗憾的是,他竟然放纵自己和两位同来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那两位客人是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我姑且称他俩为绅士,那也是因为他俩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还仍然被人记起。在喝了一个小时左右的酒之后,那两位绅士决定下午开车到附近乡村去兜兜风汽车在那时还是件特新奇的玩意儿。他俩说服了查尔斯先生一块儿去,由于司机刚好在那时休假,我父亲便被招来开车。 他们刚一出发,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尽管两位已是十足的中年人,开始像顽童那般动作起来。一路上他们粗俗地扯着嗓子唱,甚至对透过汽车窗户所见的一切进行更为粗俗地品头论足。此外,那两位绅士还在地方地图上查到了附近的三个小镇,名字叫莫菲、萨尔塔什和布里古恩。虽然我至今仍不能确信这些就是它们的准确名字,但关键的是它们让史密斯和琼斯先生想起了杂耍剧场的表演,诸如默夫、索尔特曼和布里吉德转译论,你也许曾听人谈起过这些剧目。一发现竟有如此出乎意料的巧合,那两位绅士便迫不及待地要去那三个镇子逛逛似乎是出于对杂耍剧场的表演大师们的崇拜。据查尔斯先生所说,我父亲已恰好驶过一个镇子并即将驶进下一个镇子时,突然不是史密斯先生就是琼斯先生注意到那里布里古恩镇依照名字排列顺序而言,是第三个镇子,而不是第二个。于是他们愤怒地命令我父亲立即掉转车头,以便能让他们“以正确的顺序”参观这几个镇子。这样折回再返势必会极大地增加行车路程,但是,正如查尔斯先生向我担保的那样,我父亲接受了这个要求,似乎将此视为一件十分合理的事,并且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他那完美无缺的礼貌。 然而,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我父亲身上,他们显然对车外再次出现的景色已感到非常腻烦。于是他们便开始对我父亲的“错误”肆无忌惮地大声嘲弄来取乐。查尔斯先生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居然不但丝毫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乃至愤怒,而是恰如其分地保持着既维护个人尊严而又准备听任调遣的表情继续驾驶着车。然而我父亲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并没能延续多久。那是因为,那两位绅士对在我父亲身后口出恶言、极尽凌辱之事后感到疲倦时,又开始议论起他们的东道主来,也即是说,我父亲的雇主约翰西尔弗斯先生。他俩的言辞愈来愈低贱而阴险,使得查尔斯先生忍无可忍,他对我至少是这样说的不得不打断他俩,并暗示说如此的议论是有失体统的。他的这种观点受到对方那么强烈的反驳,这就使得查尔斯先生除了担心会成为那两位绅士注意的下一个焦点外,实际上他亦考虑自己有受到人身攻击的危险。可突然间,我父亲在听到那两人对其雇主进行特别可恶的含沙射影时,他猛然刹住了车。正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才给查尔斯先生留下了如此不可磨灭的印象。 车的后门被打开了,只见我父亲在仅离车旁一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两眼紧紧地盯着车内。正如查尔斯先生所描述的那样,三位乘客全都被我父亲的那种强健的体魄所震慑住了。实际上,我父亲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他的面部表情尽管总让人确信他热忱于听命效劳,然而从其他特定的环境下来观察,似乎又显得特别的令人生畏。据查尔斯先生所说,父亲并没明显地表现出愤懑之色。他也仅仅是把车门打开。但是,他那谴责的目光是那么令人心颤,同时他那赫然耸现在他们面前的体态又是那么的坚忍不拔,这就足以使得查尔斯先生的那两位醉醺醺的同伴哆嗦地向后缩着身子,好似在偷果园的苹果时被农夫当场逮住的小男孩一般。 我父亲继续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抓着车门让它开着,最后,或许是史密斯先生也许是琼斯先生问道:“我们不再继续旅行了吗?” 我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静静地站在那儿,既没要求他们下车,也丝毫没流露出他的想法或意图。我可以完全想像得到那天他显露出来的神情是什么样子,从车内的门框向外看,他那阴沉凝重的身躯完全遮挡住了身后优美的赫特福德郡之景色。查尔斯先生至今仍记忆犹新,那个时刻是多么不可思议地令人不安。尽管他本人不曾参与刚才发生的行为,他同样也深感内疚。沉寂的局面好似要漫无止境地继续下去,终于,史密斯先生或许是琼斯先生自知之明地轻声低语道:“我想我们刚才的谈话的确有点鲁莽。这再也不会发生了。” 对他的这番话考虑片刻之后,我父亲轻轻地把车门关上,回到了驾驶位置上,然后继续开车去参观那三个镇子查尔斯先生肯定地对我说,在这之后的旅行几乎是在沉默中完成的。 既然我已回忆了这段插曲,发生在我父亲职业生涯的那段时间里的另一件事又浮现在脑海里,这一件事或许可以更为深刻地表明他始终所具有的特殊素质。在此,我必须说明,我父亲有两个儿子,我的兄长伦纳德死于南非战争,那时我还很年幼。我父亲自然深感丧子之痛;但是使其更为伤感的是,一位父亲面对这类不幸遭遇时通常应得到的宽慰也即是说,坚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已为国王、为国家而光荣捐躯却被无情的事实所玷污,这一事实是,我的兄长死于一次特别臭名昭著的军事行动中。传闻不仅说,那次行动是对布尔人几处民居地发起的完全违背英军惯例的进攻,而且暴露出来的铁证证实,那次行动由于指挥官严重失职,忽略了几处军事上的必要防范措施,结果那些死亡的士兵我的兄长也在其中,也就死得非常没有必要。考虑到我即将着重讲述的事件,我不宜对那次军事行动进行更为精确的评述。倘若我说那次军事行动曾在当时某种程度上引起过轩然大波,当时的争论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那场冲突总体上十分引人注目。人们就可以准确地推测出我指的究竟是哪一次行动了。当时,民众呼声四起,甚至包括军事法庭的审判,均强烈要求免掉有关将军的职务,但是军方却为其辩护,并允许他去指挥完那次战役。而鲜为人知的是,在南非冲突结束时,刚才提及的那位将军已明智地退役并步入商界,经营从南非运来的货物。我叙述这一点的原因是,在那次冲突之后大约十年左右,也就是说,当丧失亲人的创伤只是在表面上愈合时,我父亲被约翰西尔弗斯先生叫进他的书房,并告诉他就是上述的那位人物,我只能简单地称其为“那位将军预计要来访几日,目的是参加别墅聚会,在此期间,我父亲的主人期望能为某项有利可图的商业交易奠定基础。尽管如此,西尔弗斯先生很清楚那位人物的来访对我的父亲将意味着什么,因此把他叫来是给他一个选择,在那位将军逗留期间他可以去休假几天毋庸置疑,我父亲对那位将军的憎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他意识到他主人现在商务方面的发达完全有赖于这次别墅聚会的顺利运作这次聚会将接待大约十八位客人,这可不是件小事。于是我父亲这样回答:他特别感激他的感情已得到充分重视,并且让西尔弗斯先生放心,聚会上所提供的服务将会达到一贯的水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而结果证实,对我父亲的考验远比预料得到的程度要严峻得多。举个例子说吧,我父亲也许曾寄期望于在与那位将军亲自见面时,他可能会产生某种尊重或是怜悯之情,这样便可潜移默化地缓解他对那位将军的憎恶情绪。但事实表明,他的这些期望是没有任何基础的。那位将军原来是位身材粗壮、长相丑陋的人,其行为举止缺乏教养,而且他的言谈中明显地透出一种欲望,要在方方面面的事情强加上他那军人惯用的比喻。更糟的消息传来,那位先生不曾带仆人来,原因是平常伺候他的人突然病倒了。来访的另外一位宾客也没带其仆人来,这就造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其难题在于把府内的男管家分派给哪位客人作贴身仆人,又把府内的男仆分派给谁。我父亲充分理解其主人的难处,当即表态自愿去伺候那位将军,这样一来,他就被迫忍受与他所憎恨的人密切相处达四天之久。与此同时,那位将军根本不了解我父亲的感受,他利用一切机会讲述有关其军事才干的种种轶事当然,这也正如许多军人那样,都习惯于在其房间私下对贴身男仆们讲述这类事情。然而,我父亲将其内心情感掩藏起来,他履行职责时专业水平又是那么的高,因此,在告别之际,那位将军极力地向约翰西尔弗斯先生夸奖其男管家十分优秀,并且留下了非常可观的一笔小费作为答谢。 至于那笔钱,我父亲毫不犹豫地请他的主人捐给了一家慈善机构。 通过我援引我父亲职业生涯的这两个例子两者我都曾详加考证,并坚信是确凿无误的我希望你会认可,我父亲本人不仅显示出了、而且他本身几乎就是“海斯协会”称之为“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的典范。倘若有人思考在那一阶段我的父亲和诸如杰克奈布尔斯先生那类具有最优秀的专业技巧声誉的人物之间的差异是什么,那么,我相信他便可以初步识别究竟是什么把一位“杰出的”男管家与一位仅仅是能力极佳的男管家区别开来。现在我们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为何我父亲总喜欢有关那位发现餐桌下趴着老虎而一点儿也不惊慌失措的男管家的故事;因为他本能地知道,这故事的深处就潜藏着真正的“尊严”的要旨。请恕我如此断言:“尊严”的至关重要处在于男管家必须具有不叛离其所从事的职业本质的才能。极少数男管家在受到细微的刺激时便会为自己的私事而叛离其职业本质。对这类人而言,担任男管家的职务就犹如表演哑剧的某一角色;手部轻微的举动、脚下稍微蹒跚一步以及面部表情都会逐渐暴露出演员的内心世界。使杰出的男管家之所以杰出的优点,是他们具有投入所担任的职业角色的才华,而且是最大限度上的投入;他们绝不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论那外部事件是多么的让人兴奋、使人惊恐或是令人烦恼。他们显现出的职业风范宛若体面的绅士穿上考究的西服;他是绝不允许任何恶棍、或是任何情况在大庭广众面前将其衣服撕破的;当他要丢弃其衣服时,也仅仅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这么去做:这种情况总是在当他完全独处时。照我的看法,这关系到维护“尊严”之大计。 常听人说,在英格兰才真正有男管家。而在其他国家,无论实 际上使用什么样的称谓,也仅有男仆。我个人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是真实的。欧洲大陆人是不可能成为男管家的,理由是,他们属于那类无法节制情感的种族,而节制情感恰好是英国人的独到之处。欧洲大陆人以及多数的凯尔特人,对此你无疑会赞同处于异常激动的时刻通常是无法控制他们自己的,据此,除了面对最不具有挑战性的场合外,他们是无法维护职业道德的。 倘若允许我再次沿用我刚才用过的比喻你也许会原谅我将此描述得如此粗俗他们会像那类人,只要受到一丁点的刺激,就会撕开身上的外套和衬衫尖叫着四处奔跑。总之一句话,“尊严”是这类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在这方面,我们英国人远远地胜过外国人,而且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如果你要想像杰出的男管家何许人也,几乎可以准确地这么说,他必定是位英国人。 当然,你也许会对我的看法提出反驳,这也正如格雷厄姆先生过去那样,在壁炉旁所进行的那些令人愉快的讨论中,无论何时我陈述这样的思想倾向,他都会提出置疑,那就是只有在人们已亲眼所见某一位男管家在极其严峻的考验之下的所作所为之后,才可能认可他的确是位杰出的男管家。然而事实上,尽管我们大部分人不能宣称确已仔细审视过在如此严峻考验下诸如马歇尔先生、或者是莱恩先生的表现,我们仍承认他们都是杰出的男管家。我必须承认,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确实有道理,但是,我所能辩解的是,一旦人们已长期从事某一职业之后,他就有可能凭直觉判断某人职业水平的深度,而无需亲眼目睹他在困境中的表现。事实上,一旦有人极其幸运地与某位杰出的男管家相识,便完全没有要体验任何怀疑其需要“考验”的冲动,那是因为他简直没法设想出有什么情况会将这位权威所具有的职业水平丢弃。实际上,我确信这才是对此类事情的领悟,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星期天下午,这使得我父亲的那几位乘客从因酒精造成的深度的思想迷糊中醒悟过来,并深感羞愧而不得不保持沉默。要了解这类杰出人物也正如要了解今天上午我亲眼所见的最绚丽的英格兰风光一样:当人们意外地与他们相遇,就会自然知道其伟大之处。 我清楚地认识到,总会有一些人力求尝试对杰出之本质进行剖析,这也如我一直在做的那样,显然都是枉费心机的。“你知道何时某人已具有杰出的素养而某人尚未拥有,”格雷厄姆先生总是这样辩解道,“除此之外,你是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来的。”然而我认为,有关这个问题,我们理所当然地不必如此消极。对这类问题进行认真深入地思考,以便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更为努力地奋斗去为自己获得“尊严”,这显然应该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职责。 第二天,上午 我很难适应陌生的床,仅仅在短暂而不安稳的微睡之后,我在大约一小时前就醒了。那时,天色仍旧是黑乎乎的,意识到我将要开一整天的车,我便设法再多睡一会儿。结果,这完全是徒劳的,当我最终决定起床时,天色还是那么的昏暗,我便不得不开了电灯,到墙角的洗脸池去刮脸。之后我关上了灯,这时我看见晨曦已透过了窗帘的边沿。 就在不久前,我曾将窗帘打开过,那时外面的光线还非常昏暗,淡淡的一层薄雾使我看不清街对面的面包店和药房。沿街向远处慢慢望去,在街道跨过的那座小圆拱桥处,可以看见薄雾从河上冉冉升起,几乎完全遮掩住了其中的一根桥柱。四周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除了从远处什么地方回响起的锤子叮咚叮咚的敲打声、偶尔从屋后某个房间里传出的咳嗽声外,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了。很显然,女房东还尚未起床走动,这就表明,她几乎不可能在她所宣布的七点半钟之前准备好早餐。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我期待着整个世界即将苏醒过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又再次仔细思忖起肯顿小姐信中的细节来。顺便说一句,在此之前我自己本应该解释清楚有关我称呼“肯顿小姐”的原因。恰当地说,“肯顿小姐”应被称为“贝恩夫人”,这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可是,因为我与她交往甚密时她正值少女时代,自从她去了英格兰西部变成了“贝恩夫人”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见 到过她。你或许会谅解在提及她时我使用不恰当的称呼,尽管我曾了解她,而且,这些年来我在心中一直念叨着她。另外,她的来信当然也给予我另外一个理由可以仍旧将她视为“肯顿小姐”,因为很遗憾,情况似乎表明,她的婚姻最终要破裂了。尽管信中对此事并未做特别详尽的交待,正如任何人都几乎不情愿这样做的,但是肯顿小姐在信中毫不闪烁其辞地谈到,事实上,她已经决定搬出贝恩先生在赫尔斯顿的住宅,目前正寄宿在小康普顿村附近的一位熟人家里。 她的婚姻正一步步以破裂而告终,这当然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此时此刻,她毫无疑问正在懊悔地思考很久以前所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现在已使即将步入老年的她处于如此孤寂凄凉的境地。显而易见,处于如此的精神状况,考虑重返达林顿府工作对她将是一个极大的宽慰。诚然,在信中她根本没有明显地表示重返的想法;然而,由许多段落中措辞普遍的细微差异所传达出的含意是不容误解的,字里行间浸透了她对在达林顿府生活的日子的深切怀念。话又说回来,肯顿小姐不能寄希望于靠眼下重返达林顿府来补偿那些失掉的岁月,在我们见面时,我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她明确这一点。我还不得不向她指出,现在的情况已是大不同了与一大群员工共同工作、惟某人之命是从的岁月将决不可能重返我们的生活了。当然啦,肯顿小姐是位天资聪慧的女人,她肯定已意识到这种情况。但不管怎样讲,我并不认为她选择重返达林顿府、并在那儿完成她的工作生涯能为她那已充斥着空虚感的生活提供某种真切的宽慰。 根据我自己的专业观点,很显然,即使在中断工作这么多年之后,肯顿小姐将被证实会为解决目前在达林顿府一直困扰我们的难题提供最完善的办法。实际上,在我把那些事情称之为“难题”时,我或许有点儿言过其实。总之,我所指的是应由我负责的那一系列的小差错,以及我现在寻求一种方法去防范任何“难题”于未然。说实话,那些微小的差错刚开始时的确让我感到相当忧虑,然而,一旦我花费时间对那些差错进行正确的分析,发现它们仅仅是由明显短缺人手而造成的症状,我也就不再处心积虑地过多考虑它们了。正如我所说,肯顿小姐的到来势必将彻底杜绝这类问题的发生。 然而回想一下她的来信,信中的确不时透露出她对现状感到某种绝望这一事实着实让人担忧。她的一句话是这样开始的:“尽管我对我将如何有效地去填补我的余生还没有任何主意??”她在其他地方又如此写道:“我的余生在我面前展现的只是一张虚无。”刚才我曾说过,信中的语气极大程度上都透露出怀旧的情怀。举个例子吧,她在信中的一处写道: “这整个事件不由使我想起了艾丽斯怀特来。你还记得她吗?事实上,我无法想像你能将她忘记。就我而言,我至今仍无法忘怀,惟有她才能创造得出那些元音的发音方法。以及独特的毫不符合语法规范的句子!你对她过去的情况有何看法吗?” 实事求是地讲,我对此谈不出什么看法来,然而我必须承认,回想起那位常使人恼怒的女仆来确实给我带来不少乐趣她最终被证实为我们最忠心耿耿的职员之一。在信中的另一处,肯顿小姐写道: “我曾是多么喜爱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那景色现在依然如故吗?在夏日的夜晚,那景色中总带着几分魔力,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我过去常常耗费许多宝贵的时间,就站在其中一扇窗户前,陶醉于那景色之中。” 然而,她又继续补充道:“倘若这是令人伤感的回忆,那就请原谅我。然而,我怎么无法忘记那一次我们俩注视着你的父亲在凉亭前徘徊着,目光紧盯着地上,似乎希望找到些他丢在那儿的珠宝。”这真是件使我意想不到的巧合,和我一样,三十年前发生的这段往事竟然也深深地留在了肯顿小姐的记忆之中。这件事肯定是发生在她所提及的某一个仲夏的夜晚,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刚爬上了二楼的楼梯平台,只见夕阳射出的缕缕橙黄色的光柱如箭一般刺破了走廊里的朦胧。过道里的每一间卧室的门都半开着,在我走过那些卧室时,我透过一扇门瞥见了肯顿小姐的轮廓,她的侧影印在一扇窗户上。她转过身来温柔地喊道:“史蒂文斯先生,是否能耽搁您一会儿?”我走进那间卧室时,肯顿小姐又已经转身朝着窗户外了。窗外下方的草坪上倒映着几棵白杨树投下的阴影。在我们视线的右方,草坪缓缓地沿着路堤延伸至凉亭所在处,正是在那儿,我们能看见我父亲的身影,他好似陷入沉思之中,慢慢地踱着步也宛若肯顿小姐那逼真的描绘:“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丢在那儿的珠宝。” 确实有些非常相关的原因能说明为何这段往事让我终身难忘,这也正是我亟待解释的。此外,既然我已如此考虑,我自然会谈及有关肯顿小姐早年在达林顿府期间与我父亲的关系的某些方面,那么这段往事确实同样给肯顿小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事实或许便不会那么让人惊奇了。 肯顿小姐与我父亲几乎同时来到达林顿府,也即是在年春天,那是由于我一下子失去了原先在此工作的女管家以及副男管家。这种情况的发生归因于这两位决定结婚并且辞去其工作。我总是发现,这类私通事件对府内井然的秩序是一种极为严重的威胁。从那时起,我在类似情况下都曾失去更多的雇员。当然啦,人们会料到此类事件会发生在女仆和男仆之间,而一位称职的男管家势必总在制定工作计划过程中将此考虑进去;但是,此类婚姻事件若是发生在地位较高的雇员之中,对工作就会产生极具破坏性的后果。当然,若是两位普通职员偶尔掉进爱河而决定结婚,要对双方分别进行责难就显得很粗暴;但是我发觉最让人恼怒的是那些人女管家们尤为罪孽深重他们并无坦诚的态度去承担其工作,而基本上都在轮换工作位置以寻觅风流韵事。这种人只会毁损良好的职业风尚请允许我立即补充一句,在我谈到这一方面的问题时,我心中丝毫也未想到肯顿小姐。当然,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的职员队伍嫁了人,然而我敢担保,在她作为我属下一名女管家工作期间,她绝对是一心一意的,而且总是把工作放在首位、决不懈怠。 我可能离题太远了。我刚才讲到,我们同时急需一位女管家和一位副男管家,与此同时,肯顿小姐来到了达林顿府,我记得有关证明信件对其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来接替前任的职务。正巧,也大概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因其雇主约翰西尔弗斯先生逝世,行将结束在拉夫伯勒府所从事的杰出工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已处于丧失工作、流离失所的境地。他当然仍旧是位最高层次的专业人士,但他当时毕竟已是七十几岁的高龄,而且颇受关节炎和其他疾病的折磨。那么,他如何才能与那些高度专业化的年轻男管家们在谋求职位上进行拼争,这就根本无从可知了。有鉴于此,请我父亲将其丰富的经验和卓著的荣誉带到达林顿府来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 据我回忆,那是在我父亲和肯顿小姐已加入府内职员队伍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我待在配膳室内,正坐在桌旁仔细审阅我的日常工作记录,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我记得我当时有点吃惊,在我尚未来得及说出“请进”二字时,肯顿小姐就已开门走了进来。她捧着一只插满鲜花的大花瓶,微笑着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这些花会给您的休息室增添一点活力。”“对不起,肯顿小姐,你在说什么?”“史蒂文斯先生,您的房间竟会如此昏暗和冰冷,这似乎太令人遗憾了,您看,外面的阳光是多么灿烂啊!我想这些花会给您的房间稍稍带来点生气。” “十分感谢你的好意,肯顿小姐。”“要是有更多的阳光能照进这屋里来,那该有多好啊!史蒂文斯先生,您瞧,连这墙都有点潮湿,难道不是吗?”我又重新看我的工作记录,同时说道:“肯顿小姐,我认为那只是空气的冷凝作用而已。”她将花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环视了一下我的配膳室,又接着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史蒂文斯先生,我可以为您多剪些花来。” “肯顿小姐,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但这不是一间娱乐室。我很乐意将消遣保持到最低限度。” “不过,史蒂文斯先生,您也无需把房间保持得这么刻板而毫无色彩。” “肯顿小姐,我确实感激你的一番好意,但迄今为止,这房间的现状完全适合于我。这样吧,既然你来了这儿,我倒愿意和你商讨一个具体的问题。” “噢,真的吗,史蒂文斯先生?”“是的,肯顿小姐,只是件小事。我昨天碰巧走过厨房时听见你在喊名字叫威廉的某个人。”“史蒂文斯先生,有这回事吗?”“肯定如此,肯顿小姐。我确实听见你叫了几次‘威廉’。现在能允许我问一下,你当时用那个名字在称呼谁呢?”“噢,史蒂文斯先生,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在称呼您的父亲。我相信这幢房子里再没有叫威廉的其他人了。”“这是极其容易犯下的小差错,”我面带微笑地说,“肯顿小姐,你不介意我请你在以后称呼我的父亲为‘史蒂文斯先生’吧?倘若你向第三者提到他,那么你也许会愿意称呼他为‘老史蒂文斯先生’,以便把他和我本人区别开来。肯顿小姐,若能如此,我将会感激不尽的。” 说完那番话后,我又开始埋头看我的文件。使我诧异的是,肯顿小姐并没有离开。“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稍过一会儿,她说道。 “肯顿小姐,还有事吗?”“我恐怕对您所说的话还不甚清楚。我过去就已习惯用教名来称呼下属的雇员,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在这府里采用其他的方式。” “肯顿小姐,这是一个最能让人谅解的小差错。然而,倘若你能将具体情况稍加考虑,你或许会逐渐意识到,类似你自己这样的人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类似我父亲这样的人谈话就有点不太恰当。” “史蒂文斯先生,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您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您说类似我自己这样的人,照我的理解,我就是这府第的女管家,而至于您的父亲,他就是位副男管家而已。” “正如你所说,从职务上来讲,他显然只是位副男管家。然而,我感到吃惊的是,你的洞察力居然没使你看清他实际上不止是副男管家,远远不止。” “史蒂文斯先生,毫无疑问,我一直是特别地不善观察。而我过去仅仅已观察到的是,您的父亲是位有能力的副男管家,并且以此为根据来称呼他。当然 ,对他来讲,由类似我这样的人去那样称呼他,肯定就已经是最为刻薄的了。” “肯顿小姐,从你说话的语气可以清楚地看到,你完全还未仔细观察过我的父亲。假如你已这样做过,那么你自己肯定就已明白,类似你这样的年纪和身份的人称呼他为‘威廉’是不妥当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也许长时间未曾当过女管家,但是我必须指出,在我曾任女管家的那些时候,我的能力也曾经引来过一些非常慷慨的赞赏。” “肯顿小姐,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然而,成百上千的事例能向你表明,我父亲是享有不同寻常的荣誉的人物,从他身上你可以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如果你准备更为敏锐地去观察事物的话。” “我特别感激您的忠告,史蒂文斯先生。那么,请您务必告诉我,通过仔细地观察您的父亲,我究竟可以学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我曾一向认为,这一点对任何长眼睛的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肯顿小姐。”“但是,我在那方面尤为欠缺,对此我们已经达成共识,难道不是吗?” “肯顿小姐,如果你认为你在这个年纪就已使自己尽善尽美了,那你就绝不可能提高到凭你的能力无疑可以达到的高度。请允许我直言不讳,例如,你常常仍不能确定什么东西到哪儿去了,及哪件物品是哪件。” 我的这番话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先发制人地占了肯顿小姐的上风。果不出所料,她一时显得有点不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刚来这儿时曾有点小困难,但这显然是很正常的事。”“啊,肯顿小姐,这次你可说到关键所在了。假设你曾仔细观察过我的父亲,尽管他晚你一星期来到这府上,你就肯定会发现他所显示出的有关家政管理的知识是那么完美无缺,并且从他一踏进达林顿府那一刻起就几乎是如此。” 肯顿小姐对我所说的似有所思,而后稍微有点愠怒地说:“我敢肯定老史蒂文斯先生在其工作上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我也可以向您保证,我在我自己的工作上也是无可挑剔的。我会记住在以后以全称来称呼您的父亲。好了,您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 在这次偶然的谈话之后,肯顿小姐不再试图把花送到我的配膳室里来了,而且总的来讲,我很高兴地发现她潜心于自己的工作中,这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为明了地说,她尽管年轻,却是位对待工作十分严谨的女管家,并且她似乎毫不费劲地就能赢得她的属员们的敬佩。 我也注意到,她确实已开始称呼我父亲为“史蒂文斯先生”。可是,大约于我们在配膳室的谈话两周之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忙碌着,突然,肯顿小姐走了进来,并且说道: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嗯,如果您在寻找您的畚箕的话,它就在门厅里。” “肯顿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讲些什么?”“您用的畚箕,史蒂文斯先生。您把它留在外面了。要不要我给您把它拿进来?”“肯顿小姐,我可一直没用什么畚箕。” “啊,那好,就请原谅我吧,史蒂文斯先生。我只是想当然地设想您一直在使用畚箕,并把它留在了门厅里。对不起,打扰您了。” 她正离去,然而走到门口时却转过身来说:“哦,史蒂文斯先生。我本想自己把它归还原处的,但是此刻我不得不上楼去。不知您是否会记着做这件事?”“那是当然,肯顿小姐。谢谢你留意到这个。”“别客气,史蒂文斯先生,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穿过了门厅,上了那宽大的楼梯,然后我自己才开始向门口走去。透过书房的门口,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到从门厅至屋内主要房间的情况。就在那周围空旷而又擦洗得光洁如镜的地板中央,非常刺眼地立着那个肯顿小姐刚才暗指的畚箕。这种情景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个虽说微不足道、但却让人恼怒的差错;那个畚箕确实太引人注目了,不仅从一楼与门厅相连的那五间房门处看是如此,而且从楼梯处和二楼的那几个阳台处看也是如此。我急忙跨过门厅,迅速地将那惹人生气的东西拿起来,以免造成极为不良的影响;我当时想起来,我父亲在大约半小时前曾一直在擦洗门厅。刚开始时,我认为很难将此差错归咎于我父亲。但是我很快提醒自己,类似这种微不足道的疏忽时常都会发生在任何人的头上,而且我的愤怒即刻转向了肯顿小姐,那是因为她居然对这种小事毫无理由地大惊小怪。最多在一个星期之后,我正从厨房来到了后走廊处,这时肯顿小姐从其起居室里走了出来,接着便对我陈述了她显然一直在演练的话;其大意是,尽管她因提醒我留意我的属员所犯的错误而深感不安,然而她和我毕竟要相互配合工作,而且她希望,倘若我发现女雇员们犯了任何错误时,也不妨痛快地像她那样做。她接着又指出,有好几件摆在餐厅里备用的银餐具上显而易见地仍留下了擦洗未净的痕迹。有一把餐叉的叉尖几乎还是黑乎乎的。我对她表示了感谢,她随即退回了她的起居室。当然 ,她毫无必要来提醒我,擦洗银餐具是我父亲承担的主要职责之一,也是他特别引以为自豪的职责。 也非常可能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其他事例,我现在已经忘却了。然而,无论如何,我至今仍不可忘怀的是,在一个阴沉而又细雨蒙蒙的下午,事情达到了某种高潮,当时我正在台球室内悉心地清理达林顿勋爵参加体育比赛所获得的奖杯。这时,肯顿小姐走进来在门口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发现这门外有件东西使我困惑不解。”“那会是什么呢,肯顿小姐?”“放在楼梯平台处的那尊中国陶瓷人像应该与放在这台球室 门外的那尊交换位置,这是勋爵阁下的意愿吗?” “肯顿小姐,中国陶瓷人像?”“是的,史蒂文斯先生。原来摆在楼梯平台处的那尊中国陶瓷人像,您现在会发现它就摆在了这扇门的外面。”“肯顿小姐,恐怕你有点儿被弄糊涂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相信我丝毫也没被弄糊涂。我特别留意使自己对屋内的物品应恰当地放置于何处了如指掌。照我看来,那尊中国陶瓷人像被某人擦亮后放错了位置。史蒂文斯先生,如果您对此有怀疑的话,您不妨可以走出去亲自察看一下。” “肯顿小姐,我此刻正忙着呢!”“看来,史蒂文斯先生,您似乎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那么,我只得请求您走出这扇门去亲自看一下。”“肯顿小姐,我此刻真的脱不了身,很快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这还不至于是件紧急的事吧。”“那么,史蒂文斯先生,您是认可我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差错的了。” “肯顿小姐,在我还没有机会去处理问题之前,我是绝不会认可什么事的。我再说一遍,我此刻没有空。” 说完,我又开始忙于手中的活计,而肯顿小姐仍然站在门口盯着我看。最后,她又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看您很快就会干完活了。我会在门外等候您,那么在您出来时就可以把这件事最后妥善处理好。” “肯顿小姐,我看你真把这件事当成了十万火急的事,然而这件事并不值得如此。” 肯顿小姐终于离开了,然而在我继续干活的同时,我偶尔听到的脚步声、或许是其他什么声音却足以提醒我,很显然,她仍然待在这门外边。于是,我决定在台球室内再干点其他的活,寄希望于她过一会儿会发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荒唐而最终离去。一段时间过后,我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活,那也不过就是用我手中现有的清洁工具就能轻而易举并有效地完成的工作。然而很显然,肯顿小姐依旧待在外面。我下定决心不再为了这种幼稚的行为而浪费更多的时间,于是我打算经由落地长窗离开这房间。而实施该计划的障碍便是天气讲明白点,窗外地上显而易见就有好几处不小的泥浆坑和大块大块的烂泥再者,在某个时候还必须再一次返回这台球室,从屋内把这几扇落地长窗插牢。最后,我决定最佳的策略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跨出这房间、大步流星地离去。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从那儿出发我可以开始我所盘算好的急行军。我紧紧拿着我的清洁工具,成功地冲出了房门,在目瞪口呆的肯顿小姐还尚未回过神来之前,就已沿着走廊迈出了好几步。可是很快她就的确回过神来了,紧接着我发现她已抢在了我的前头,站在了我的正前方,有效地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史蒂文斯先生,那就是那尊被摆错了位置的中国陶瓷人像,您不至于不认可吧?” “肯顿小姐,我忙得不可开交。使我感到诧异的是,你居然无事可做就整天站在这走廊里。” “史蒂文斯先生,究竟那尊中国陶瓷人像是放对了位置,还是没放对位置?” “肯顿小姐,我恳求你把嗓门放低点。”“那么,史蒂文斯先生,我恳求您转回去看看那尊中国陶瓷人像。” “肯顿小姐,请把嗓门放低点。我们的下级职员听到我们扯着嗓子高声争论哪个是摆对的、哪个又是没摆对的中国陶瓷人像,他们会怎么想呢?” “事实上,史蒂文斯先生,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中国陶瓷人像一段时间以来都一直是脏的!它们现在居然还摆错了位置!” “肯顿小姐,你真是太荒谬了。现在,请你最好还是让我过去。” “史蒂文斯先生,能否请您看一下您身后的那尊中国陶瓷人像呢?” “肯顿小姐,即使这件事情对你是那么的重要,我仍然认为姑且可以允许我身后那尊中国陶瓷人像被放错了位置。但我必须要说的是,你为何对这类微不足道的小差错如此的关切,对此我真有些困惑不解。” “这类差错本身也许是无足轻重的,史蒂文斯先生,但是您自己必须认识到它们具有更大的重要意义。” “肯顿小姐,我真没法理解你。好了,还是请你让我过去吧。”“事实表明,史蒂文斯先生,您父亲负责的工作已远远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所能胜任的。”“肯顿小姐,在你的看法中显然有点弦外之音。”“史蒂文斯先生,无论您的父亲过去如何,而现在他的能力却极大地降低了。这就是被您称之为‘微不足道的那些小差错’真正表明的情况。倘若您对此掉以轻心,那么要不了多久您的父亲就会犯下较为严重的错误。” “肯顿小姐,你不过是在让自己显得愚蠢而已。”“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可我的话还没讲完。我认为现在应该免除您父亲所担任的许多职务。比如说,不应该叫他继续去端那些装得沉甸甸的盘子。每当他把那些盘子端进餐厅时,他的双手总不停地颤抖,简直可以说是令人担忧。可以肯定,盘子一定会从他手中掉下来落在某位女士或是先生的膝盖上,这仅仅是迟早的问题。不仅如此,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遗憾地说,我曾留心观察过您父亲的鼻子。” “你真这样做了吗,肯顿小姐?”“史蒂文斯先生,我很抱歉地说,我真的这样做了。前天晚上,我注视着您父亲端着盘子非常缓慢地朝餐厅走去,恐怕我很清楚地看到在他的鼻子尖上悬挂着长长的一条鼻涕,就在那汤碗上方晃来晃去。我并不认为如此的服务方式会使人胃口大开。” 诚然我现在对这件事做了进一步的思考,但我至今仍不敢确认肯顿小姐在那天的谈话竟然会那样的毫无顾忌。不容置疑,我们在过去一块儿密切工作的岁月里的确也曾坦诚地交谈过意见,但是记得那天下午是我们才开始打交道时,而且现在我甚至无法理解肯顿小姐当时会是那么的鲁莽。我今天亦不敢确信,她那天竟然会走极端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类差错本身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您自己必须认识到它们具有更大的重要意义。”事实上,既然我又在思忖这件事,于是我有一种感觉,也许就是达林顿勋爵曾亲口对我讲过上述那番特殊的评论,那次谈话发生在我与肯顿小姐在台球室交谈大约两个月之后,当时勋爵把我叫进了他的书房。在那个时候,继我父亲跌倒之后,他的情况就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书房的两扇门正对着从宽大的楼梯走下来的每一个人。而今,在那书房的外面摆着一个玻璃柜,里面陈列着法拉戴先生的各种各样的装饰品,而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就在那个位置始终立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许多卷百科全书,其中包括一整套《不列颠百科全书》。达林顿勋爵惯常消遣就是当我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就站在这书架旁,仔细地查看着那些百科全书的书脊,有时为了增加纯属意外相遇的效果,在我刚好下完楼梯时,他会真的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来,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然后,在我经过他身旁时,他就会这样说:“哦,史蒂文斯,我有点事想对你说。”他一边说着,一边便会慢慢地走回他的书房,看起来仍完全沉湎于手上捧着的那卷已翻开的书之中。达林顿勋爵对他即将要说出的话总是感到窘迫,这才迫使他不得不采用如此的方式,甚至在我俩进入书房将门关上后,他也常常会站在窗户跟前,在我们谈话的全过程中显示出仍在查阅百科全书的神情。 我现在顺便所讲述的事情仅仅是我能对你所叙述的众多事例之一,但这已足以突出说明达林顿勋爵本质上所具有的矜持和谦逊的天性。近年来,就勋爵阁下及他在重大事件中所曾起到的显著作用出现了众多纷繁的胡言乱语,有口传的亦有见诸文字的,而且有些完全无知的报道竟然说勋爵阁下是为自我中心所驱使,要不然就是骄傲自大。在此,请允许我说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比这派胡言更为违背事实真相的了。这完全是与达林顿勋爵出于自然脾性曾对公众事务所持的态度背道而驰的,而且我可以据理说明,勋爵阁下的贵族地位使其出于一种深厚的道德责任感,而被劝服去克服了自己更多的谦让的性格。无论在这些日子里对勋爵阁下的议论如何犹如我所说,这些议论的绝大部分均完全是一派胡言我可以宣称,他本质上是个真正的好人,是位完完全全的绅士,亦是我今天深感自豪、曾将我服务的最佳年华为之奉献的人。 在那个我所提及的特殊的下午,勋爵阁下的年纪肯定是在五十五岁上下了;据我的回忆,他的头发已完全灰白,而他那又高又瘦的身体已经显得有点驼背了,这种情况在他最后的岁月里竟变得越发显著。他的目光微微移开了手中捧着的百科全书,同时问道: “史蒂文斯,你父亲现在感觉好多了吗?”“老爷,我很高兴地告诉您,他已完全康复了。”“很高兴听到这些。这太令人高兴了!”“老爷,谢谢您。” “我说,史蒂文斯,有任何嗯迹象了吗?我的意思是,有任何迹象告诉我们你的父亲也许正期望着某种程度上减轻他的负担吗?我的意思是,这与他跌倒那件事毫无关系。” “老爷,正如我所说,我父亲看起来已完全康复了,而且我相信他仍然是那类可值得信赖的人。尽管最近他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确实已犯过一两个明显的错误,而这些错误实际上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然而,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希望看到任何那类的事情再次发生,对吧?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父亲病倒了,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况。” “确实不希望如此,老爷。”“当然了,如果说这种事情能够发生在草坪上,那么也就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 “是的,老爷。”“比如说,在用餐时,倘若你的父亲在伺候客人,也可能发生这种事。” “那是可能的,老爷。”“听我说,史蒂文斯,第一批代表在不到两星期之后就会到达这儿。” “我们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老爷。”“在这幢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能造成相当大的反响。” “是的,老爷。”“我的意思是说相当大的反响。是对欧洲目前的整个发展进 程产生相当大的影响。鉴于将出席会议的那些人物,我想我并没有言过其实。” “的确没有,老爷。”“这种时刻不允许去冒可避免的危险。”“确实不允许,老爷。”“听我说,史蒂文斯,你的父亲离开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只是简单地要求你重新考虑他所承担的职责。”我相信,就在那个时候,勋爵阁下一边把目光又移回他手中捧着的百科全书上,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指着一个条目,一边说着:“这类差错本身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但是史蒂文斯,你自己必须认识到它们更大的重要性。你父亲值得信赖的岁月现在正在过去。不能叫他在那些哪怕一个疏漏就可能危害我们即将圆满举行的会议的任何地方承担任务。” “确实不能,老爷。我完全明白。”“那就好。史蒂文斯,那么我就让你对此认真考虑考虑。”我必须说明,达林顿勋爵事实上曾亲眼看见我父亲大约在一星期之前跌倒的情形。勋爵阁下当时一直在凉亭里款待两位客人,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位先生,而且他也曾注视着我父亲端着满满一盘深受宾客欢迎的茶点走过那块草坪。那块草坪沿着凉亭前面几码长的一段斜坡缓缓而上;而且在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有四块大石板被埋置在草坪中当做台阶用,以减缓坡度。也正是在这些台阶的附近,我父亲跌倒了,把盘中所装的东西有一把茶壶、几个茶杯和茶杯托、几块三明治和蛋糕等等统统撒在了覆盖在台阶上方周围的草地上。当我接到警报从屋内出来时,勋爵阁下和他的两位客人已让我父亲侧躺着,从凉亭里拿出来的坐垫和小地毯被用做枕头和毛毯。我父亲已神志不清,他的脸看起来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已经派人去请梅雷迪思大夫,而勋爵阁下则主张在医生到来之前应将我父亲从烈日底下搬走;紧接着,有人抬来了一把躺椅,费了不少的劲,我的父亲才被转移进了屋内。在梅雷迪思大夫到达时,我的父亲已苏醒过来,显得好多了。大夫很快又走了,临别时只说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大致是说我父亲可能一直“过于劳累了”。 这整个事件的发生显然使我父亲特别地局促不安,但直到与达林顿勋爵在书房里谈话的那个时候,他早就已经重新开始像以往那样忙碌起来了。于是,如何才能向他提出减免其工作职责的议题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如此,我的难处还和下述事实搅和在一块,那就是,好多年以来我父亲和我出于某种我从未真正揣摩透的原因都倾向于越来越少的交谈。这样的情况已达到这样的程度,甚至在他刚来达林顿府之后,我们就工作所必须交换信息的那些简短谈话也是在相互之间感到窘迫的气氛中进行的。 最终,我认定最佳的选择应该是在他的房间里私下与他交谈,这样的话,一旦我告辞离开,便可以给他机会去单独仔细地估量他目前的处境。能在我父亲房间里找到他的仅有机会是早晨一早或是晚上最晚时。我选择了前者,在一天清晨,我爬到了他那间位于用人所居住的侧楼顶层的狭小的阁楼,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在此之前我曾很少有合适的理由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而这一回我又再次对他房间的狭小与简陋感到吃惊。事实上,我记得当时我的印象犹如已踏进了一间牢房,而后也就不得不忍受清晨那惨白的光线,正如还得忍受房内那狭窄的空间以及光秃秃的四壁一样。父亲早已拉开了窗帘,坐在床沿上,全身穿戴整齐,显然已梳洗完毕。很明显,他就一直坐在那观察着天空,等待着破晓时分的来临。至少你得设想他肯定一直在观察着天空的变化,那是因为,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能看到的除了屋顶上的瓦片和导水槽之外,就几乎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他床边摆着的那盏油灯已经熄灭,当我发现父亲极不满意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油灯那是我带着以照亮我爬上那摇摇晃晃的楼梯我立即把灯芯拧了下来。拧下灯芯后,我才更加清楚地注意到那射进屋内的惨淡白光的效果,以及那光线以特殊的方式所映出的父亲那充满皱纹、线条分明而仍有几分让人敬畏的面容。 “啊,”我说道,并且短促地笑了笑,“我就料定父亲起床了,并为白天的工作做好了准备。” “我已经起床三个小时了。”他说着,极为冷淡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希望父亲不会因为关节炎的折磨而总睡不着觉。”“我的睡眠足够了。”我父亲向屋内惟一的那把小木椅伸过手去,他将双手放在靠背上使自己站了起来。当我看见他笔挺地站在我面前时,我真无法确定他的驼背有几分是因为年老体弱,又有几分是因为要习惯这房间内那陡峭倾斜的天花板。 “父亲,我到这儿来是要对您讲点事。”“那就简明扼要地讲吧。我不可能整个上午都听你喋喋不休。” “既然如此,父亲,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讲了。”“那就请直截了当地讲,而且要尽快结束。我们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去做呢!”“那好。既然你希望我简明扼要,我是会尽量照您的吩咐去办的。实际情况是,父亲您愈来愈衰老了。这种情况已发展到这样的程度,连履行副男管家的日常职责现在已远远超出了您的能力范围。勋爵阁下有这种看法,当然我自己也持同样的观点,如果允许父亲继续去做目前所承担的一系列工作,他肯定就会对这府内家政管理的正常运行随时带来威胁,而且特别会对下星期即将召开的重要国际会议带来威胁。” 父亲的面部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得是那么的毫无表情。“主要来说,”我继续往下讲,“大家都认为父亲不应该再被叫去在餐桌旁服务,不管是否有宾客在场。”“在过去的五十四年里,我每天都在餐桌旁服务,”父亲从容不迫地说。 “另外,已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是在最短的距离之内,父亲也不应该去端送任何装满食物的盘子。鉴于这种种的限制,并且知道父亲看重简洁,我在此已列出修改过的日常工作,从现在起期望你能胜任。” 我实际上不愿意把手中拿着的那张纸亲手交给他,于是放在了他的床头上。我父亲看了那张纸一眼,然后转眼凝视着我。他的脸上仍然丝毫也察觉不出任何情感的痕迹,而且他那双放在椅子靠背上的手看起来也异常的放松。不论我父亲是否弓着背,他的体魄所显示出的绝对威慑力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正是这同样的威慑力曾使两位醉醺醺的先生坐在车后保持清醒。最后,他说道: “我只是跌倒过那一次,还主要是因为那些歪歪扭扭的台阶。应该叫谢默斯去把那些台阶弄正,以防其他的人也发生同样的事情。” “确实应该如此。不管怎样,我能肯定父亲将会仔细看看那张单子吗?” “应该叫谢默斯去把那些台阶弄正。一定要在那些来自欧洲的先生们开始到达之前就办妥。” “确实应该如此。那么,父亲,早安。”在这次与父亲的见面后不久,肯顿小姐在信中提及的那个夏日夜晚很快就来临了当然,那也可能就是当天的那个夜晚。我至今仍无法记清楚,那天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使我直接登上了这幢房子的最高一层楼,沿着那楼道排列着供宾客使用的卧室。我想我已经说过,我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夕阳的余辉当时正透过每一间都打开的房门,橙黄色的光柱洒入走廊。当我逐次走过那些空着的卧室时,肯顿小姐的身影,那是靠在其中一间卧室窗户前的侧影,曾吸引了我的目光。 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如果能记得肯顿小姐曾以其特殊的方式,反复地对我谈起在她刚来到达林顿府的那些日子里有关我父亲的情况,那也就毫不奇怪,这么多年来,那个夜晚必定会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之中。很显然,她对我俩曾透过窗户观察下面我父亲的身影而感到某种内疚。那白杨树的阴影投映在草坪上,而夕阳仍照亮了与凉亭缓缓倾斜相连的草坪那遥远的尽头。可以看见我父亲正站在那用四块石板砌成的台阶旁,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一阵微风轻轻地吹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我们注意到他非常缓慢地走上了台阶。到达了顶端后,他就转过身来以稍快的速度走下台阶。我父亲再次转过身来,在原地又停了几秒钟,凝视着他前方的那些台阶。最后,他又第二次爬上了台阶,这次是异常地小心翼翼。这一次他继续走过草坪,直到几乎到达凉亭前时才转过身来,然后缓缓地往回走,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地面。说实话,我所能描绘我父亲在那时的行为举止不比肯顿小姐在信中所描绘的情景恰当;这确实是“好像他希望找回那些他已丢在那儿的珠宝。” 我看我是愈来愈专注于回忆这些往事了,这也许有点愚蠢。 不管怎样讲,目前的旅行会赐予我一个难得的机会去充分地欣赏 英国乡村的诸多绝妙风光,而且我也明白,倘若让自己过度分心的话,那么以后我必定会十分地后悔。事实上,我注意到我还必须在此记载下有关驶向这座城镇的旅程中的所见所闻除了已简要提及到刚开始旅行不久在山坡道路旁停车所发生的事情之外。这确实是一个遗漏,我本应说明昨天驾驶汽车时我是那样的欣喜若狂。 我曾相当仔细地计划过到索尔兹伯里的旅程,决定几乎完全避开主要的公路;我的行车线路对有的人来说似乎都是没有必要的绕道而行,但是这却能使我欣赏到不少西蒙斯夫人在其精彩书卷中所推崇的景致,而且说实话,我对这条路线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它引导我穿过了农田,使我置身于牧草地散发的怡人芬芳中,并且我自己常放慢福特车的速度,徐徐行进,以便可以更好地欣赏所经过的小溪或是山谷。据我的回忆,一直到非常接近索尔兹伯里时,我才再次下车。 当时,我正行驶在一条长而笔直的道路上,路的两旁是宽阔的草地。事实上,那一地段的土地非常的开阔和平坦,从各个方向都能一望无际,而且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塔尖在正前方的地平线处也明显可见。这时,一种极为安宁的情绪完全笼罩着我,出于这一原因,我认为当时我曾再次减速,非常缓慢地行驶着速度也可能仅仅是每小时十五英里。这样一来反倒好了,因为这恰好使我能及时地看见一只母鸡正从容不迫地横穿我前方的道路。我急忙将福特车停了下来,离那母鸡也不过一两英尺,而那母鸡竟也停了下来,就站在我前方的道路中间。过了一会儿,它仍然一动也不动,我只好按响了汽车的喇叭,而这不仅丝毫没有效果,反而使那小生物开始在地上啄起什么东西来。我感到很气恼,于是便开始走下车来,我的一只脚还停留在踏脚板上时,就突然听到一位女人的喊声: “噢,我真太抱歉了,先生。”往四周瞧了瞧,我才发现我刚好经过路旁的一家农舍从那儿已跑出来一位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很显然是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跑到我的身旁,猛地一下子将那只母鸡抱在怀里,她一边再次向我道歉,一边开始像哄小孩那般摇着那母鸡。我请她放心,那只鸡丝毫没被伤着,这时她说道: “我确实感激您停了下来,没有碾过这可怜的内莉。她可是个好姑娘,总给我们提供您曾见过的最大的鸡蛋。非常感激您把车停了下来。您刚才很可能也在着急地赶路吧。” “哈,我一点也不着急,”我笑了笑,“许多年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能够这样从容不迫,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经历。你看,我正驾着车寻求这种乐趣呢!” “哦,那太好了,先生。我想您是在去索尔兹伯里的路上。”“确实如此。我们从这 能看见的就是那个大教堂,没错吧? 我听说那是一座壮丽辉煌的建筑物。”“嗯,是的,先生,的确非常漂亮。哦,给您说句实话,我自己几乎还没有去过索尔兹伯里,因此我真无法说清楚在近处看它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先生,我们从早到晚都可以从这儿看到那个尖塔。在有些日子里,雾太大,那它就会像完全消失了一样。但是您可以自己看看,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风景就挺不错。” “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先生,您没有开车碾倒我们的内莉,我真是感激不尽。三年前,我们养的一只乌龟大概就在这同样的地方被那样碾死了。我们大家对那件事都很伤心。” “那真是太悲惨了。”我忧郁地说道。 “啊,当时就是这样的,先生。有人说我们庄稼人已见惯了动物被弄伤或是被宰杀,但那才不是真的呢。我的小儿子连着哭了好几天。先生,真感谢您为了内莉而把车停了下来。既然您已下了车,如果您愿意到屋里去喝杯茶,您将是最受欢迎的。这会让您一路上轻松点。” “那太感谢了,但是我真的觉得我该继续赶路了。我很想及时地赶到索尔兹伯里去看看那座城市的许多诱人之处。” “那倒也是的,先生。那好,再次谢谢您了。” 我又上路了,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因为我期待还有其他农舍喂养的家畜在我行进的道路上闲逛我继续以刚才那样的低速行驶着。我必须承认,这次小小的遭遇使我的精神为之大振;我因单纯的善意而受到感激,也收到了单纯的善意作为回报,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我对未来几天里将面对的整个旅行计划感到特别的振奋。正是处于如此的情绪之中,于是我从此处向索尔兹伯里驶去。 然而,我感到我应该暂时再谈一下我父亲的事情;因为我此刻深深感到,我早就应该把我的想法讲出来,即我对父亲能力减退的处理态度是十分直率的。事实上,当时我几乎毫无选择余地,而惟有按我已采取的方式去处理那件事一旦我把那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我肯定你将会认可我的所作所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即将在达林顿府召开的那次重要的国际会议日渐临近,处理任何事情已容不得放任纵容或是“旁敲侧击”。此外,还必须提醒的是,尽管达林顿府在那之后的大约十五年中确实曾目睹了许许多多同样重要的事件,然而,年,月所召开的会议毕竟还是第一次;可以想像,相对而言大家都无经验可言,而又不能倾向于听任命运。说实话,我今天常常回顾那次国际会议,出于多种原因,我将此视为我生活的一个转折点。首先,我认为,我的确能把那次会议视为我职业生涯中的契机,因为那时我正好达到任男管家职务的年龄。当然,这不等于说我认为我那时就必定已成为一位“杰出的”男管家了;无论怎样说,要作出这类的判断就我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倘若真有人确实想断定在我职业生涯中我至少已具备了一点有关“尊严”的重要素质,那么,这样的人可能希望被引导并了解1923年3月召开的那次会议,由于它代表了一个重要的阶段,在此阶段中我第一次证实我也许具有一定的那种重要的素质所需的能力。那次会议属于那类重大事件之一,若它们降临在某人发展过程的关键阶段,则将会超越并拓展他的能力极限,不仅如此,在此之后他就具有了审视自己的新标准。很显然,出于其他一些不同的原因,那次会议也确实令人难忘,这也正是我现在想要阐述的。 1923年召开的那次会议是由达林顿勋爵长期策划出的最佳之作;回顾往事,就能清楚地发现,勋爵阁下从大约三年前起就曾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奋斗。据我的回忆,在大战结束签定了和平条约那会儿,勋爵阁下最初对此条约并不是那么全神贯注,而且我认为实事求是的说,他对此所激发的兴趣并不是出于对此条约所进行的分析,而是出于他与卡尔一海因茨布雷曼先生的友情。布雷曼先生第一次访问达林顿府是在战后不久,那时他仍旧身着军官服装,在任何旁观者看来,他显然与达林顿勋爵交情甚笃。这对我来说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任何人一眼就可看出布雷曼先生是一位极为体面的绅士。从德国军队退役之后,他在以后的两年中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来到达林顿府,而在他频繁的来访中,每一次大家都不能不警觉地注意到他的情况每况愈下。他的衣着变得愈来愈不整洁,身体也愈来愈单薄;他的双眼好像在追寻着什么东西,并且在他最后几次的来访期间,他都会长时间茫然地凝视着天空,而忘却了勋爵阁下就在他眼前,有时甚而在勋爵对他谈话时他也毫不在意。我曾得出这样的结论,布雷曼先生当时正遭受某种重病的折磨,然而由于勋爵阁下那时所作的可靠解释,才使我确信情况并非如此。 那肯定是在接近1920年年底时,达林顿勋爵第一次去了柏林,之后他又去了许多次,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次访问曾对他产生过非常巨大的影响。在他返回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就一直显得心情沉重,而且我至今仍不可忘怀,当我询问他曾如何享受其旅行时,他是这样回答的:“史蒂文斯,令人不得安宁。太让人不得安宁了。以那种方式对待被战败的敌人太让我们丧失名誉了。这完全违背了这个国家的传统。” 然而,与此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件往事,至今它依然栩栩如生地留在我的脑海里。今天,那昔日的宴会厅里不再摆有餐桌,那宽敞的大厅,其天花板既高大又辉煌,如今正好被法拉戴先生在某种程度上用作美术陈列室。而在勋爵阁下当家作主的日子里,那个宴会大厅主要被一张长长大大的餐桌所占据,它定期用来招待三十(或更多)位宾客用餐;实际上,那宴会大厅是那么的宽敞,一旦需要,除了已摆好的那张大餐桌而外,还可以再加上几张桌子供差不多五十位客人就座。在正常情况下,达林顿勋爵当然会在呈现出更为亲切氛围的餐厅中用餐,如今法拉戴先生亦是如此,该餐厅是接待十二位客人的理想之处。然而我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个特别的冬天的夜晚,出于某种原因餐厅没被派上用场,达林顿勋爵只和惟一的一位客人我想那人是理查德福克斯先生,他是勋爵阁下在外交部工作期间的一位同事,在那宽阔的宴会大厅用餐。人们毫无疑问都会认可,伺候用餐中最艰辛的境况莫过于在这种环境中仅有两位用餐者在场。我自己就尤其倾向只伺候一位用餐者,即令他完全是位陌生人。而正是仅有两位用餐者在场时,哪怕其中一位是自己的主人,你常常都会发现最大的难题就是既要做到全心全意殷勤伺候又要造成你不在场的错觉,而这正是优质服务的本质所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很难摆脱不受到这样的猜疑:由于你在场,用餐者之间的交谈就会受到干扰。 那一次,宴会大厅的大部分空间都是昏暗的,两位先生正肩并肩地坐在餐桌的中间位置,那是因为餐桌太宽大而不宜让他俩面对面地坐着由几枝蜡烛交错投下的昏暗光线在桌面上摇曳着,桌子对面的壁炉膛内熊熊的火焰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我决定尽可能地不露面,就站在阴影处,比我平时应该站的位置离餐桌更远一些。当然 ,在每一次我走向明亮处去伺候两位绅士时,我所采用的策略就明显暴露出不利的一面,在我走到餐桌之前,我前进的脚步声就会引起长时间而且嘈杂的回音来,这自然会让人注意到我正以十分卖弄的方式朝着他们走过去。而采用这种方式的确有着极大的好处,那就是在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时,用餐者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我。我像那样站在阴影中,离坐在几排空空如也的椅子中间的两位绅士有相当远的距离,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达林顿勋爵谈论起布雷曼先生来,他的声音像往常那样稳健和温和、强烈地回荡在那几面高大的墙壁之间。 “他是我的仇敌,”勋爵阁下说道,“但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像位绅士。在长达六个月的相互炮击期间我们彼此仍能体面地进行谈判。他曾是位尽心尽责的绅士,而我对他也不曾有任何恶意。我曾对他讲:‘你注意点,我们现在是敌对关系,我会竭尽全力与你战斗到底。但是一旦这不幸的事件结束,我们将注定不再是敌人了,而且我们将会一起痛饮一杯。’而最不幸的是,这个条约正使我成为一个说谎者。我的意思是说,我曾告诉过他,一旦事情完全结束,我们将不再是敌人。但是现在我如何才能面对面地对他说这些被证实是真的呢?” 在那个夜晚之后不久,勋爵阁下曾摇着头,同时相当严肃地说过:“我参加那场战争其目的是维护这个世界的正义。就我个人的理解,我并没有参与到反对德国民族的仇杀中去。” 今天,当听人不断在谈论勋爵阁下,听到有关他的动机的种种愚蠢的推测时,我就非常乐意回忆起那个时刻,其间他在那几乎空荡荡的宴会大厅里所说出的肺腑之言。在勋爵阁下以后的岁月中,无论出现过什么样的复杂变迁,就我来说都丝毫不会怀疑,渴求看见“这个世界的正义”就是他所有言行的核心本质所在。 在那天夜晚之后不久,有噩耗传来说布雷曼先生在汉堡至柏林的一列火车上用枪自杀了。勋爵阁下自然感到极度的悲伤,而且立即计划对布雷曼夫人给予资助和表示哀悼。然而,经过几天的努力其间我自己亦竭尽全力给予协助,勋爵阁下仍无法找到布雷曼先生家人的任何行踪。看来,布雷曼先生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是无家可归,家庭也已破散。 我今天仍深信不疑,即使当时没有这极为悲惨的消息,达林顿勋爵也必定会开始他所从事的事业;在他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埋藏着一种渴望,那就是要看见世间一切非正义和悲惨现象的彻底根除,这使他从不曾有违于此。事实也正是如此,紧接着布雷曼先生死后的那几个星期里,勋爵阁下便开始奉献出愈来愈多的时间去考虑德国所发生的危机。许多有权势的和知名的先生们成了这府邸的常客我记得,其中包括如丹尼尔斯勋爵、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先生、知名作家,威尔斯先生,以及其他一些人,由于他们的名字“不能公开”,因而在此我便不应该一一列出他们和勋爵阁下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闭门讨论。 实际情况是,有一些来访者是绝对“不能公开的”,因此我接到指示要确保不让职员们了解到他们的真实身份,甚至在某些场合,连瞥他们一眼也是不允许的。但无论如何我可以自豪和感激地这样说达林顿勋爵从不禁止让我本人耳闻目睹所有的事情;我尚能记得,在许多场合下,有的要员在一句话还未说完就会朝我投来警惕的目光,而在这时勋爵阁下就会说:“啊,没关系的。在史蒂文斯面前,你尽可放心地说任何事情,我可以向你担保。” 在布雷曼先生死后的大约两年间,勋爵阁下与在那段时间里已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的戴维卡迪纳尔爵士一起,成功地聚集了一大批重要人物,结成了广泛的联盟,他们的共同信念是绝不应该允许德国的形势再持续下去了。他们之中不仅有英国人、德国人、而且还有比利时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以及瑞士人;他们都是些高级外交官和政治家、著名的牧师、退役的军方人士、作家和思想家。有些先生与勋爵阁下本人一样,十分强烈地认为在凡尔赛不曾有过公平,而且继续为一场现在已结束的战争去惩罚一个民族是极不道德的。而其他人很显然对德国或者该国民众并不那么特别关心,但是他们所持的看法是,如果不立即制止该国经济的混乱局面,那这种局面就可能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蔓延到整个世界去。 到年年初,勋爵阁下胸中怀着一个明确的目标一直努力工作着。这一目标便是将那些最具有影响力的先生们召集到达林顿府来,勋爵阁下已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就在这府内召开一次“非官方性质的”国际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将商议出能使凡尔赛条约中最苛刻的条件重新修订的方案。这是值得花费精力的事,因为任何一次类似的会议都将必然具有足够的分量,以至于对“官方性质的”国际会议产生决定性影响,尽管这种“官方性质的”会议已经召开过几次,其确切宗旨就是对该条约进行复审,但是那几次会议的成功之处仅仅是造成混乱和苦难。我们当时的首相劳埃乔治先生曾呼吁在1922年的春天在意大利再召开一次大型会议,并且勋爵阁下最初的目标是在达林顿府组织一次聚会,目的于确保对这一事件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尽管他和戴维爵士曾是那么艰辛地工作,然而遗憾的是,结果表明原定聚会的最后期限确实太紧迫了;随后,乔治先生所召开的会议也再次以没有结果而告终,有鉴于此,勋爵阁下便将其目标对准了计划来年在瑞士召开的一次规模更大的会议。 我仍能记忆犹新,大约在那段期间的一个早晨,我给在早餐室里的达林顿勋爵端去咖啡时,他将手中的《泰晤士报》叠了起来,以几分厌恶的口气对我说:“法国人。真的,史蒂文斯,我是说,法国人。” “是的,老爷。”“而且你想想看,整个世界都肯定认为我们与他们手挽着手般亲密无间。人们常希望在回忆中好好地清洗一下头脑。”“是的,老爷。”“史蒂文斯,上一次我在柏林时,我父亲的老朋友奥弗拉思男爵找到我说:‘为什么你们要对我们这样做?你们难道看不出我们已无法像这样继续下去了吗?’我当时非常想对他说,这是因为那些讨厌的法国人。我曾想要说的是,这不是英国人的风格。但是我认为人是不能这样做的。绝不应该诋毁我们亲密的盟友。” 但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就有关豁免德国受凡尔赛条约的严厉惩罚一事,法国方面是最不妥协的。于是,这就更为迫切地需要至少要邀请一位法国要员出席在达林顿府举行的聚会,此人必须对其国家的外交政策具有毫不含糊的影响力。实际上,我曾多次听到勋爵阁下阐述过这种观点,若无如此的人物与会,那任何有关德国问题的讨论都将无异于是不负责任的。据此,勋爵阁下和戴维爵士便着手解决他们准备工作中这最至关重要的环节。亲眼目睹他们毫不动摇的正视屡屡出现的挫折,便会让人产生自惭形秽的感受;无数的信函和电报被发送出去,而且勋爵阁下本人仅在两个月之内就曾单独去了巴黎三次,最终,他才征得一位特别有名望的法国人的承诺我只能将他称为杜邦先生来出席那次聚会,而且原则上必须非常严格地“不得公开其身份”,这才最终使那次会议的日期被确定了下来。那也就是令人难忘的 1923年3月。 随着开会日期愈来愈临近,我所承受的压力从性质上来讲虽远不如勋爵阁下所承受的那么重大,但也不是微不足道的。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倘若任何一位客人发现他在达林顿府逗留期间生活得稍不舒适,这就很可能会造成无法设想的严重影响。不仅如此,由于不明确知道具体涉及的人数有多少,我为会议所制定的准备计划就变得很复杂。鉴于那次会议的规格非常之高,与会者的人数被严格控制,仅有十八位十分显贵的先生和两位女士,她们一位是德国女伯爵,另一位是那令人敬畏的埃莉诺奥斯汀夫人,当时她仍旧住在柏林;但是那些与会者每一位都合情合理地可能会随身带来秘书、贴身仆人和译员,这就毫无办法确定这些可能要来的人的准确数目。再说呢,很显然已有几批人在三天正式会期之前的某个时候必然会来到这儿,以便给他们自己充裕的时间为会议准备条件,还要揣测其他与会客人的态度,然而他们准确的到达日期也依然无法确定。那么,毋庸置疑,府内所有的职员都将不仅必须特别辛劳地工作、随时保持最警觉的状态待命,而且还必须具有非同寻常的灵活机动性。说实话,我曾一度怀有这种想法,如果我不从府外另请其他职员来协助的话,那是无法对付我们将面临的那巨大挑战的。然而,这种选择除了使勋爵阁下必定会担忧流言蜚语的传播外,倘若由此而产生被证实是代价很大的某一差错,那么还会使我因依靠难以预料的人而承担责任。于是,我便着手为即将来临的那些重大日子做好精心准备,现在想起来,当时就像一位将军那样去为一场战役做准备:我以无以复加的细心设计出一个特别的员工工作计划,以防范所有不测事件的发生;我仔细分析了我们最大的弱点之所在,而且着手制定出了若干应急措施,一旦这类弱点暴露出来,便可求助于此进行妥善处理;我甚至还对所有职员进行了一次军队惯用的“鼓舞士气的演讲”,我让他们铭刻在心,尽管他们不得不以疲于奔命的方式工作,但他们必然会为在即将来临的重大日子里尽职尽责而感到无尚的自豪。“历史将会在这府邸里被创造出来,”我对他们这样说。知道我是那类不轻易夸大其词的人,因此他们完全明白,某种非同小可的事件正即将来临。 基于这特殊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当我父亲在凉亭前跌倒时,整个达林顿府就被某种紧张气氛所笼罩,因为这件事正好发生在第一批会议代表可能到达的两个星期前,,而且你也会理解,在我说当时几乎毫无余地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去处理问题时意味着什么了。但无论如何,我父亲确实迅速地找到一种妙策去避开他办事效率的局限性,他的这种局限性是通过责备他不应该再端送装满食物的盘子而暗示出来的。一时间,这府内人人都可时常看到我父亲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了清洁用具、拖把、刷子等,这些东西尽管总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却又极不协调地与许多茶壶、杯子和碟子摆在一块,于是乎有时这看起来太像街头小贩的手推车了。显而易见,我父亲仍无法避免要放弃在餐厅里服务的职责,而那辆手推车却使其在其他方面体现了惊人的价值。事实亦正是如此,随着那会议的巨大挑战愈来愈逼近,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变化似乎出现在我父亲身上。仿佛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支配着他,使他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往日的那种低沉神情在他脸上差不多已荡然无存,他干起活来是那么精力旺盛,于是乎,初到这儿的人都很可能相信,不是一个、而是有好几位像他这样的人推着手推车在达林顿府内的诸多走廊里奔忙着。 至于肯顿小姐,我似乎记得那些日子重重的重压对她产生了显而易见的效果。比如说,我仍记得那时我偶然与她在后走廊处相遇时所发生的事。后走廊某种程度上是达林顿府雇员集中的重要地点,长长的走廊上由于阳光无法照射进来,而总是显得毫无生气。即使天气很好,走廊上也还是那么的阴暗,让人感到宛若穿过一条隧道。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倘若当肯顿小姐向我走来时我没能听出她那踏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那我也就只能以她的身影轮廓来辨认出她来。在走廊地板上有几处被几缕明亮的光线照着的地方,我选择其中一处站住了脚,当她快走近时我说道:“啊,肯顿小姐。” “史蒂文斯先生,有事吗?”“肯顿小姐,我想我是否可以请你注意,那就是供楼上使用的亚麻布床单务必在后天准备好。”“史蒂文斯先生,这件事已完美无缺地安排好了。”“啊,听你这样说,我就非常满意了。我也是刚好想到这个问题,好了,那就没事了。”我正准备继续赶路,然而肯顿小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接着,她向我走近了一步,这时,一道光线射到了她的脸上,这才使我看清了她脸上的愤懑的神色。 “非常遗憾的是,史蒂文斯先生,我现在忙得实在不可开交,我看我几乎没有一点空闲功夫。倘若我要有您明显所享有的那么多空闲时间的话,那么我要和您交换一下,在这幢房子里四处闲逛闲逛,而后再提醒您注意那些您已经亲手完美地处理好的工作。” “好了,肯顿小姐,我看你的脾气毫无必要变得那么不好。我只是觉得确有必要弄清楚那件事并不曾逃过你的注意??” “史蒂文斯先生,在过去的两天之中,这算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您曾觉得确有这种必要。看到您手边竟然有如此多的空闲时间,使您能够就这样在这幢房子里四处溜达,而后以毫无根据的评论去打扰其他人,这太让人难以理解了。”“肯顿小姐,如果你居然相信我手边有空闲时间的话,那这就比以往更为清楚地表明你太缺乏经验了。我相信在未来的岁月里,你将会对类似这样的府邸里所发生的一切逐渐有一个更为清晰的了解。” “史蒂文斯先生,您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及我‘太缺乏经验’,然而您似乎总无法指出我工作中有任何不足之处。否则的话,毫无疑问您早在很久以前就会指出来了,而且还会较为详尽地指出来。行了,我有许多事情得马上办,如果您不再用这样的方式老是尾随着我和打扰我的话,我将不胜感激。您要是有这么多的闲功夫,我倒建议不如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可能更有益处。” 她顿足从我身边经过,沿着走廊走去。我决定最佳的办法是不让事件进一步发展下去,于是我继续走我的路。而当我差不多要走到厨房门口时,我突然听她再次转身朝我走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史蒂文斯先生,事实上,”她喊道,“我想请您从现在起别直接对我谈话。” “肯顿小姐,你到底在讲些什么?”“若有必要传达什么信息的话,请您叫一位传信员来告诉我。 要不然,您也可以写一张便条叫人给我送来。这样的话,我肯定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会变得更为融洽一点。” “肯顿小姐??”“史蒂文斯先生,我实在太忙了。如果要说的话非常复杂,请写一张便条来。要不然,您可以对马撒或是多梦西讲,甚至对您认为值得信赖的任何一位男职员讲也行。现在我必须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上去了,您还是闲逛吧。” 尽管肯顿小姐的行为举止是那样地令人恼怒,我可花不起精力去过多考虑,原因是在那时第一批客人已经到达了。国外的代表预计在至少两三天后才会来,然而,被勋爵阁下称为他的“主场队员”的那三位先生两位尤其“不可公开身份”的外交部大臣以及戴维卡迪纳尔爵士,却提前到达,目的是尽可能周密地做好准备工作。和过去一样,在我出出进进那不同的房间时,里面坐着的先生们都沉浸于讨论之中,而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让我回避任何事情,于是我免不了对这一阶段总体的基本情况有了一定的印象。很显然,勋爵阁下及其同事们集中精力,各自对每一位预期的与会者的情况尽可能精确地作了简要介绍;但是,他们关注的焦点最终不容争辩地集中到了一位人物的身上也就是那位法国绅士杜邦先生并且也集中到了他可能会同情什么,又可能会憎恶什么。事实上,有一次我确信当我走进吸烟室里时,我听到其中一位先生正在发言:“欧洲的命运实际上可能有赖于我们去劝服杜邦先生同意我们观点的能力。” 正是在那些预备讨论会期间,勋爵阁下曾委以我一重任,这一重任确实不同异常,它与其他那些在那不平凡的一星期内所发生的显然更让人难忘的事件一起至今仍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勋爵阁下把我叫进了他的书房,我立即察觉出他有点兴奋。他坐在桌子旁边,而且像往常那样手中捧着一本打开的书这一次是本《名人录》反反复复地翻着其中一页。 “啊,史蒂文斯,”他假装若无其事的神态开始说话,然而似乎一下子却不知如何往下讲。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便让他有机会缓解不安的情绪。勋爵阁下继续指着书中的一页,过了一会儿他往前倾着身子去仔细查看书中的某一条目,然后说道:“史蒂文斯,我觉得有一件某种程度上不寻常的事要叫你去做。” “是吗,老爷?” “这还恰好是目前压在我心上的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老爷,我非常乐意效劳。”“我很抱歉提出像这样的事情,史蒂文斯。我知道你肯定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它。”勋爵阁下又将其注意力转回到那本《名人录》上,我也就等候了一会儿。接着他说道,并未抬眼看我:“我看你是非常熟悉生活方面的基本知识的。” “老爷?”“生活方面的基本知识,史蒂文斯。如鸟儿、蜜蜂。你都是熟悉的,是吧?” “老爷,我恐怕没有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史蒂文斯,那就让我摆明说了吧。戴维爵士是与我交往甚密的挚友。他对组织目前这次会议所起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没有他,我敢说我们也还不能确认杜邦先生已同意来出席会议。” “的确如此,老爷。”“然而,史蒂文斯,戴维爵士也有他有趣的方面。你自己也许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已经让儿子雷金纳德随同他到了这儿,作为他的秘书。而关键问题在于,他已经定婚并准备结婚了。我指的是,年轻的雷金纳德。” “我明白,老爷。”“五年来,戴维爵士一直试图教给他儿子有关生活方面的基本常识。那年轻人现在已年满二十三岁了。”“是的,老爷。” “史蒂文斯,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恰好是那年轻人的教父。基于这层关系,戴维爵士已恳求我向年轻的雷金纳德传授有关生活方面的基本知识。” “理应如此,老爷。” “戴维爵士自己发现这一工作有相当的难度,而且惟恐在雷金纳德的婚礼日之前他无法完成这一工作。” “这我能理解,老爷。”“史蒂文斯,而问题是,我忙得不亦乐乎。对此,戴维爵士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他依然求助于我。”说到这儿,勋爵阁下停了下来,又继续仔细地看着书中的那一页。 “老爷,您的意思是,”我说道,“想让我去对那年轻的绅士传达有关的信息,我能这样理解吗?”“史蒂文斯,如果你对此不在意的话。倘若如此,那将让我如释重任。戴维爵士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逼问我是否已这样做了。”“这我能理解,老爷。在目前的压力之下,这肯定是件最让人恼火的事。”“显然如此,史蒂文斯,这显然远远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我会竭尽全力的,老爷。然而,要寻找恰当的时机去传达类似的信息,或许会有一定的困难。” “史蒂文斯,只要你去试一试,我将感激不尽。你确实太正派了。当然 毫无必要去作旁敲侧击的解释。讲授最基本的知识也就行了。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最佳的方法,史蒂文斯,那就是我的建议。” “好的,老爷。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史蒂文斯,那就非常感谢你了。请随时让我了解你的进展。” 你可能会想得到,这个要求使我有点吃惊,按惯例而言,这种事情可能是属于我应该花费一些时间去认真思索的那一类。然而,这恰好在如此繁忙期间突然降临到我头上,怎么也不能让它过分分散我的精力,于是我决计必须选择最早的时机将其了结。据我的回忆,在刚刚被委以这一重任之后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注意到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单独待在图书馆里,他坐在其中的一张写字台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些文件。只要靠近仔细地观察一下这位年轻的绅士,任何人都似乎可以意识到勋爵阁下这当然也包括这位年轻绅士的父亲所体验到的难处。我主人的教子看起来是一位认真而又学者气十足的青年,仅从其外貌看就能察觉到他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然而考虑到想要提出的话题,当然宁愿对方是那类更为无忧无虑、甚而是更为轻浮的年轻绅士。总而言之,既然已决心尽可能迅速地使整个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我便向图书馆走去,在离卡迪纳尔先生的那张写字台不远处止住了脚步,而后咳了一声。 “先生,打扰您了,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口信。”“啊,真的吗?”卡迪纳尔先生急切地问道,同时抬起头来不再看那些文件“。从我父亲那儿?”“是的,先生。那也可以这样认为吧。” “等一下那年轻绅士把手伸进摆在他脚旁的公文包里,找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枝铅笔“。史蒂文斯,那就赶快开始讲吧!” 我再次咳了咳,把我的语气调节到尽可能与我个人无关。“先生,戴维先生想让您知道,女士们和先生们在几处关键地方是截然不同的。”我当时肯定暂停了一会儿,以便构思出我的下一句话来,而这时卡迪纳尔先生却叹了一口气说:“史蒂文斯,我对此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请你谈谈至关重要处好吗?”“先生,您都是清楚的,对吧?”“父亲总是低估了我。有关这一领域的总体内容我已经进行了广泛阅读,并对相关背景知识也有所了解。” “是那样的吗,先生?” “实际上,上个月以来我都没考虑过其他的事情。” “是吗,先生?那么这样看来,我所传达的口信也许就很多余了。” “你可让父亲尽管放心,在此之前我确实已得到有关这方面的指点。这个公文包,他用脚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个公文包,“里面塞满了有关凡是可能设想得到的方方面面的笔记。”“是吗,先生?”“我确信我已思索出人的大脑所能想得出的所有排列方式。 我希望你能让父亲对此不必操心。”“我会的,先生。” 卡迪纳尔先生显得轻松了一点。他再次用脚碰了碰他的公文包对那东西我一直不愿意多看说道:“我考虑你一直想知道为何我从未让其离开过我手边。好了,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倘若被不恰当的人打开,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那将是最让人尴尬的事,先生。”“那肯定是如此,”他说道,突然一下子坐了下去,除非父亲已有了想让我认真思索的、一个全新的要素。”“我想像不出他会有,先生。”“没有吗?杜邦先生也没有更多的吗?”“恐怕也不可能,先生。”我竭力丝毫也不流露出我的愤懑情绪,那是因为我发现我曾考虑几乎毫不费劲便可处理的一项任务事实上竟是那么的难以攻克。我记得我当时正绞尽脑汁准备重振旗鼓再试一试,忽然那年轻的绅士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将公文包抓起抱在怀里,同时说道:“就这样吧,我想我该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了。感谢你的帮助,史蒂文斯。” 我曾打算稍稍推后点时间后找机会与卡迪纳尔先生再细谈一次,然而结果证实是毫无可能的,主要是因为当天下午这大概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两天美国参议员刘易斯先生的到来。当时我正在配膳室里忙于整理供给清单,突然听到从我头顶上方某处传来汽车停在院子里所发出的响亮声音。在我迅速向楼上走去时,碰巧在后走廊处与肯顿小姐相遇那正是我俩上次不欢而散的地方而可能正是这样的不期而遇才促使她仍保持在上一次就已采取的幼稚行为。因此,在我询问究竟是谁已到达时,肯顿小姐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同时简单地声明道:“史蒂文斯先生,倘若这很紧急,请叫人来传话。”这实在是太令人气恼了,然而,我当然也无可奈何,只得赶紧爬上楼去。 我记得刘易斯先生是位身材魁梧的绅士,脸上总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的提前到来对勋爵阁下及其同事们来说很显然就会带来不便,因为他们曾指望多有那么一两天时间私下做好准备。但话又说回来,刘易斯先生那随和而又吸引人的风度、以及他在餐桌上的慷慨陈词似乎已赢得了勋爵阁下“主场队员们”的信任。他声明说,美国“将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并且也不在乎去容忍在凡尔赛已铸成之错误”;在宾主酣然用餐之际,他们交谈的话题缓慢但却稳妥地从诸如刘易斯先生出生地的宾夕法尼亚人的优点上转回了即将召开的会议上来,而在先生们点燃了雪茄时,所提出来思考的问题似乎与在刘易斯先生到来之前曾交换过的那些一样详尽。有一次,刘易斯先生对在座的人说道: “先生们,我赞同你们的看法,我们的杜邦先生可能是很难预料的。但是请允许我告诉你们,有一件事你们完全可以和他打赌,而且注定能打赢。”他朝前倾了倾身子,挥了挥手中的雪茄以示强调。“杜邦一向憎恨德国人。在战前他就曾憎恨他们,而现在他憎恨他们的程度之深是在座的诸位先生们所难以理解的。”说到此处,刘易斯先生又靠回椅子上,脸上完全恢复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是,先生们,请回答我,”他继续道,“你们几乎不可能因为一位法国人憎恨德国人而责怪他,是吧?总而言之,法国人这么做是有其充分的道理的,难道不是吗?” 说着,刘易斯先生环视着餐桌四周,这时出现了稍微有点尴尬的局面。还是达林顿勋爵打破了这僵局: “当然啰,有些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另一方面,我们英国人当然也曾长期而且艰苦地同德国人战斗过。” “但是,他们与你们英国人不同之处似乎在于,”刘易斯先生说道,“你们不再真正地憎恨德国人了。而法国对此的看法是,德国人毁坏了欧洲的文明,没有什么惩罚对他们是过分的。当然,在我们美国看来那似乎是一种完全行不通的主张,但总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你们英国怎么似乎也没有与法国持同样的态度。毕竟,正如你所说,英国在那场战争中毕竟也损失惨重。” 谈话又再次尴尬地中断了一会儿,这之后戴维爵士相当含糊其词地说: “刘易斯先生,我们英国人对待这类事情的方式往往与法国人有所差异。”“啊哈!这是一种气质上的差异,你或许可以这样讲。”说到这儿,刘易斯先生脸上的笑容似乎又放开了一点。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许多事情现在他都明白了,而后他接着抽他的雪茄。今天看来这可能是一件混淆了我的记忆、让我事后方知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仍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正是在那片刻之间,我第一次觉察到这位外表上充满魅力的美国绅士却有几分古怪,或许有几分口是心非。尽管在那片刻功夫我自己产生了诸多疑点,达林顿勋爵却显然另有看法。在这种尴尬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两秒钟之后,勋爵阁下似乎已胸有成竹。 “刘易斯先生,”他说道,“请允许我坦白地说。在英格兰我们大多数人都发现目前法国的态度是可鄙的。你的确可以将此称为气质上的差异,而我却敢冒昧地讲,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要更为复杂。一旦冲突已经结束,再继续像这样憎恨敌人是很不得体的。只要你已将对手击倒在拳击台上,那就理应住手,不能再继续踢他。对我们而言,法国的行为已变得愈来愈野蛮了。” 这番话似乎让刘易斯先生感到某种满足。他含糊地咕哝着以示赞同,并透过那悬浮在餐桌上方的浓厚雪茄烟雾对用餐的伙伴们满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晨,又有几位客人提前到达了;也即是那两位来自德国的女士任凭有人可能会设想到她们的背景和经历有着悬殊的差异,而她俩还是在一块儿旅行了她们随身带来了一大群侍女和男仆,以及一大堆旅行箱。当天下午,一位意大利绅士也到了,跟随他的有一位贴身男仆、一位秘书、一位“专家”以及两个保镖。我真无法想像这位先生把他的目的地看成了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还带保镖来。然而我可以肯定地讲,看见在达林顿府内立着这么两位身材高大、一声不吭的汉子,无论哪位意大利绅士出现在何处,他俩都会以怀疑的目光在离其所处位置几码开外的所有方向搜寻着,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附带说一句,那两位保镖的工作方式要求他们中必须有一位在不固定的时间睡觉,以确保整个夜晚至少有一位在值班,这种情况在以后的时间里也确实是如此。但在第一次得知这种安排后,我便试图将此告之肯顿小姐,而她却再次拒绝与我交谈,为了尽快将此事了结,我也只好被迫写了一张便条插在她起居室的门下面。 第二天,又有几位客人陆续到达,离正式开会时间也仅剩下两天了,而达林顿府这时已挤满了不同国籍的人,客人们要不就在房间内交谈,要不就漫无目标地站在客厅里、走廊上或是楼梯平台处,仔细地观看着画像或是摆设的物品。客人们之间相互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尽管如此,而主要以相互不信任所表现出的某种相当紧张的气氛却普遍存在于这一阶段。出于这种不安宁的气氛,随行的贴身男仆和侍者们相互之间的态度看起来是十分明显的冷淡,而我自己的职员们却因为太忙了而无法与那些人过多接触而感到高兴。 大概就在这期间,当我在全神贯注处理许许多多各种需要的过程中,我偶然透过一扇窗户向外瞥了一眼,竟隐约看见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在草坪周围呼吸新鲜空气。他像平常那样紧紧夹着公文包,我还能看到他正沿着围绕草坪的小径慢慢地散步,而且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这自然提醒了我对这位年轻的绅士应履行的使命,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户外普遍贴近大自然的环境,尤其是不远处还有一群鹅,这些正将是一个适宜的场合来履行我所承担的差使。不仅如此,我还发觉,倘若我能迅速及时地走到屋外去,隐藏在小径旁边那硕大的杜鹃花丛之后,要不了多久卡迪纳尔先生就会经过那儿。于是,我就可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向他传达我所带来的口信。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精妙的谋略,然而你可以理解,虽说这项特殊使命本身毫无疑问是很重要的,但在那个特别的时刻却几乎不可能成为最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 地面上和许多树叶上都罩着一层薄薄的霜,而那天的天气对一年中那个季节来说是相当暖和的了。我迅速跨过草地,藏身于花丛之后,仅一会儿工夫,就听到卡迪纳尔先生渐渐走近的脚步声。遗憾的是,我稍稍估计错了我应出现的时间。我原先打算在卡迪纳尔先生离我藏身处还有适当的一段距离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么他就会及时地看见我,并设想我正在去凉亭、或者是去花匠屋的路上。这样我便可装作刚注意到他,而后以不期而遇的姿态设法与他交谈。但实际发生的情况却是这样的,我从花丛后走出来稍微晚了一点,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确吓得那年轻的绅士够呛, 他猛地一下把公文包扯开离我远远的,紧接着用双手将它死死抱在怀里。 “对不起,先生。”“天啊,是你呀,史蒂文斯。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麻烦事呢。”“对不起,先生。但我碰巧有事要向您传达。”“上帝啊,原来如此,你刚才确实把我吓坏了。”“先生,请允许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您可能会注意到离我们不远处的那些鹅。” “鹅?”他有点迷茫地向四周瞧了瞧“。啊,是的。那还真是些鹅。” “而且还有那些鲜花和灌木丛。事实上,现在还不是一年中观赏那些花草繁茂景象的最佳时候,先生,随着春天的来临,您将会 欣赏到,当然我们都会看到这四周的环境会发生一种变化——一种非常特别的变化。” “是的,我敢肯定这草坪及花草目前并未处于最佳状态。然而,史蒂文斯,非常坦率地说,我并未特别地留意到大自然的壮丽景色。这一切都太令人烦恼了。杜邦先生来到这儿时,你瞧他那十分令人作呕的神情。这是我们真正最不想看见的。” “杜邦先生已来到了这府邸里,是吧,先生。”“大约半小时之前。他的脾气简直糟透了。”“对不起了,先生。我必须马上去伺候他。”“理应如此,史蒂文斯。好了,感谢你来与我谈话。”“请您原谅,先生。对于这个有关,正如您自己所说的那样大自然壮丽景色的话题,我曾碰巧想多说一两句话。倘若您能宽宏大量地先听我说,那我将不胜感激。然而我恐怕这不得不要等待另外一次机会了。” “那也好,史蒂文斯,我将企盼这个机会的到来。然而我更偏爱鱼。我详尽地熟悉鱼、淡水和盐。” “先生,所有的生物都将与我们即将进行的讨论有关。但是,请您现在务必原谅我。我还不曾知道杜邦先生已经来了。”我急匆匆地赶回屋内,刚碰见的第一位男仆便立即对我说: “先生,我们一直到处在找您。那位法国绅士已经到达了。”杜邦先生是位个子高大、举止优雅的绅士,他蓄着灰白的胡须戴着一个单片眼镜。他到达时所穿戴的是人们常看见欧洲大陆的绅士们在节假日穿戴的那类服饰,事实上在他逗留的整个期间,他都竭力保持着来达林顿府完全是出于愉悦和友好的神色。正如卡迪纳尔先生曾指出的那样,杜邦先生到达时脾气很坏;我现在已无法回忆起从他刚到英格兰的前几天里曾使他不痛快的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其中特别的一点是,当他在伦敦观光时其脚部就感到疼痛难忍,而且他很害怕这种疼痛会逐渐发展成败血病。我曾吩咐他的贴身男仆去向肯顿小姐请教一下,而这并不能阻止杜邦先生每隔数小时就会对着我将手指捏得劈啪作响,并吼叫到:“管家!我需要更多的绷带。” 然而在见到刘易斯先生之后,他的情绪似乎得到了许多鼓舞。他和那位美国参议员相互像老同事那般亲热地打招呼,在那天余下的许多时间里都能看见他俩在一块,畅谈往事并开怀大笑。事实上,大家都能清楚地看到,刘易斯先生几乎一直和杜邦先生打得火热,这便使达林顿勋爵深感不便,因为他当然希望在正式讨论开始之前与这位有名望的绅士进行密切的私人接触。有好几次我曾亲眼目睹勋爵阁下试图把杜邦先生拉到一旁以便私下交谈,殊不知刘易斯先生总要笑嘻嘻地说着诸如此类的话来硬缠着他俩:“先生们,对不起,有些事一直特别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勋爵阁下立刻就不得不谛听更多刘易斯先生的滑稽小故事。不管怎样, 除了刘易斯先生之外,其他的客人也许是出于敬畏之缘故、或者是出于某种敌对之情绪都小心翼翼地与杜邦先生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情况甚至在那种相当安全的场合亦是很明显的,而且似乎更为突出地证实了那种看法,即杜邦先生就是那决定以后数日内最终结果的关键人物。 在年月最后一周的一个多雨的早晨,那次会议在客厅那某种程度上并不正式的环境中召开了选择一个这样的开会地点是因为要适合与会者中许多“不能公开身份”的人。事实上,照我看来,会场上那种非正式的场面已达到略微可笑的程度。在那布置得非常女性化的房间内塞满了那么多板着面孔、身着深色上衣的绅士,有时一张沙发上竟有三四个人肩并肩地坐着,看见这种拥挤不堪的场面真让人觉得非常古怪;但是这种场面正是出于某一部分人的决定,目的在于营造出这一切仅仅是一次社交活动的气氛,而实际上这些人甚至装模作样地在其膝盖上摆着翻开的报刊杂志。 在第一个上午的会议进程中,我被迫不断地进进出出于那个房间,因此我便无法了解会议程序的全貌。然而我记得达林顿勋爵以正式向与会客人致欢迎辞的方式宣布讨论会开始,之后,他又继续扼要阐述了为了放宽凡尔赛条约中诸多条款而引发的有关道德问题的激烈辩论,并强调指出他自己在德国亲眼目睹的巨大灾难。当然,在此之前我曾听到勋爵阁下在许多场合表白过这类同样的观点,然而这一次他在这庄严的氛围中发言时所表现出的说服力是如此的深刻,我不禁再次为之动情。戴维卡迪纳尔爵士接着发了言,尽管我没听到他谈话的大部分内容,其发言本质上似乎更多的是法律上的,非常坦率地说,他的言辞深奥得我无法理解。 然而他的要旨似乎与勋爵阁下的很接近,在结束发言时,他呼吁终止德国的战争赔款,而且法国部队应从鲁尔地区撤军。然后那位德国女伯爵开始发言,而就在这时,出于某种我今天已无法回忆得起的原因,我不得不离开客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我返回时,客人们已展开了公开辩论,其讨论的内容大部分涉及到贸易和利率我都很难理解。 据我的观察,杜邦先生一直未对讨论的议题发表过意见,从他那阴沉的表情便很难判断他是在倾听所讨论的问题呢,还是在潜心思考其他问题。有一次,我在其中一位德国绅士讲话的过程中碰巧要离开客厅,杜邦先生突然站起身来尾随我走了出去。 “管家,”我们刚一到门厅处他就说道,“不知我能否叫人换一下我脚上的绷带。我的双脚此刻正让我坐立不安,我简直没法去听那些先生们的发言。” 据我的回忆,我曾求助于肯顿小姐,那当然是差人送去口信并且让杜邦先生坐在台球室内等待护士的到来,这时仆人领班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面带忧伤地告诉我父亲生病了,正待在楼上。 我赶紧跑上二楼,刚转过楼梯平台,眼前便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景象。在走廊的尽头处,几乎就在那扇宽大的窗户跟前,当时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正下着雨,模糊可见我父亲凝固地保持着一种姿势,那让人联想到他正参加某种庄重的仪式。他的一只腿跪在地板上,头向前倾着,好似正使劲推着他面前的手推车,而那手推车不知何故竟然顽固的纹丝不动。有两位侍女在离他不远处站着,正敬畏地注视着他所作出的努力。我走到父亲身旁,把他紧抓在手推车边缘上的双手慢慢松开,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在地毯上。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这情形急需另外的援助,有人及时搬来一把躺椅,而后我父亲被抬进了他的房间。 父亲被安放在了床上,我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办才好;因为,若我在这种情况下把父亲丢下离开,这似乎太不合情理,但与此同时我又确实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就在我站在 口进退两难之际,肯顿小姐出现在我身旁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此刻我比你多那么一点儿时间。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照料你的父亲。我会请梅雷迪思大夫上这儿来的,如果他有任何要紧事告诉你,我是会通知你的。” “谢谢你,肯顿小姐。”话一说完,我便离开了。在我返回客厅时,一位牧师正在谈论柏林儿童所遭受的苦难。 我立即更为忙碌地为客人添茶倒咖啡。我留意到有几位先生正喝着烈性酒,有一两位甚至不顾那两位女士在场而开始抽起烟来。我至今仍不能忘怀的是,在我手拿空茶壶走出客厅时,突然肯顿小姐叫住了我并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梅雷迪思大夫正准备离开。” 在她说话的那当儿,我看见那位大夫正在门厅里穿戴雨衣和帽子,于是我立即向他走去,手中仍然拿着那把茶壶。那大夫望着我,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你父亲的情况可不太好,”他说道,“如果他病情恶化的话,务必即刻通知我。” “好的,先生。谢谢你了,先生。”“史蒂文斯,你父亲多大年纪了?”“七十二岁,先生。” 梅雷迪思大夫沉思片刻后又说道:“如果他的病情恶化的话,务必立即通知我。” 我再次感谢了大夫,并将他送出门外。 正是在那天晚上的晚餐前不久,我无意中听到了刘易斯先生和杜邦先生之间的谈话。出于某种原因我来到了杜邦先生的房间前,刚要举手敲门,我又立即停下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这是我一贯的做法。你自己也许并没有这种习惯来采用这种微不足道 的防范措施,以避免在某个极为不恰当的时候去敲门,而我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我也敢担保这在许多同行中也是普遍采用的方式。也就是说,在如此的行为中完全没暗含有任何托词,而我个人事先丝毫也不曾打算如我那天晚上那样竭力去窃听。然而,正如一切均由命运所注定,当我把耳朵贴在杜邦先生的房门上时,我碰巧听到刘易斯先生的说话声。尽管我迄今仍无法准确地回忆起我首先听到他所说的那些话,而的确是他说话的语气才引起了我的猜疑。我听到的嗓音是那么和蔼缓慢,而正是以这同样的嗓音,那位美国绅士从到达之时起就已吸引了许多人,可是眼下这嗓音里却不容误解地隐藏着某种诡谲的成分。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加之他此刻又在杜邦先生的房间内,很可能在向这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大献殷勤这一事实,才使得我止住举起的手而未去敲门,取而代之的是继续听下去。 达林顿府内许多卧室的门都相当厚,我便无法听清所有交谈的内容;因此,今天我要准确不误地回忆起当时所碰巧听到的谈话内容就不那么容易,实际上,那天夜晚之后在我将此事向勋爵阁下汇报时也是如此。然而无论如何,这并不等于说我并没有对当时在那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有相当清晰的印象。实事求是地讲,那位美国绅士当时竭力表明这样的看法:杜邦先生一直被勋爵阁下和其他与会者操纵;对杜邦先生的邀请曾有意被推后,以便让其他代表在他不在场时可以商讨重大问题;甚至在他来到这儿之后,勋爵阁下亦被见到曾与那几位最显要的代表进行过小范围的私下讨论,而并未邀请杜邦先生参加。紧接着,刘易斯先生便开始转述在他到达的第一个晚上的晚宴上勋爵阁下和其他人所说的那些话。“先生,坦率地讲,”我听到刘易斯先生这样说,“他们对你的同胞们所持的态度简直让我大吃一惊。他们居然用了诸如‘野蛮’、‘卑鄙’之类的字眼。说实话,仅在几小时之后我就把他们的话都记在了我的日记里。”杜邦先生简洁地说了些话,但我没能听清,之后刘易斯先生又说道:“先生,请让我告诉你吧,我当时真是太吃惊了。难道这些言辞能用来描绘仅在数年前曾与你肩并肩战斗的盟友吗?” 今天我仍不能肯定我当时是否真该去敲门;设若考虑我所听到的那令人担忧的内容,我也许会作出判断,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立即离开。总而言之,我在那并没有逗留得太久正如在这之后不久我责无旁贷地向勋爵阁下所解释的那样,去谛听有关杜邦先生对刘易斯先生的谈话所持态度的任何线索。 翌日,在客厅里所进行的讨论似乎已达到新一阶段的紧张程度,而在中午时分,唇枪舌战的辩论愈来愈趋于白热化。我当时的印象是,许多发言均以指责的语气、甚而是愈发明目张胆地指向了坐在那把扶手椅里的杜邦先生。而他却坐在那儿,自顾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胡须,很少发言。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会议暂时休会,我都注意到刘易斯先生就会迅速地把杜邦先生拉到某个角落、或是其他地方,以便他们能够安静地交换意见,而这一点也正是勋爵阁下最放心不下的。有一次,午餐刚一结束,我记得我曾无意中撞见那两位先生正在图书馆的门口鬼鬼祟祟地谈话,而且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在我刚一接近,他们便立即停止了交谈。 在这期间,我父亲的情况既没好转也未恶化。据我了解,他多数时间里是在睡觉,事实亦是如此,在我难得有点空闲功夫爬上那间狭小的屋顶房间时,我总发现他睡得很熟。直到他疾病复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才算真正有了与他交谈的一次机会。 那天晚上,在我走进我父亲的房间时,他也正睡得香。肯顿小姐留下来伺候他的那位女仆一看见我便立即站了起来,并开始摇晃着我父亲的肩膀。 “嘿,傻姑娘!”我大声说道“。你想要干什么?” “先生,史蒂文斯先生曾交待过,如果您再来的话,就叫醒他。”“让他睡吧!正是因为精疲力竭才使得他重病缠身。”“先生,他交待我一定得这么办。”那姑娘说着,再次摇了摇我父亲的肩膀。 我父亲睁开了双眼,他的头在枕头上稍稍挪动了一下,而后望着我。 “我希望父亲现在感觉好一些了。”我说道。他继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楼下的一切是否顺利?” “情况是变化很快的。现在刚过六点,父亲可以完全想像得到此刻厨房里的那种气氛。” 我父亲满脸的不耐烦。“所有的一切到底是否顺利?”他再次问道。 “是的,我敢说您可以完全放心地休息。父亲感觉好多了,那我就非常欣慰了。” 他沉思了片刻,把双臂从被子里抽了出来,而后以倦怠的目光看着手背。他持续这种状态好一会儿。 “我很高兴父亲感觉如此之好,”我后来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最好还是回去的好。正如我所说,情况是变化很快的。”他仍旧看着他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腾腾地说道:“但愿我对你曾是位好父亲。”我轻声笑了笑说:“您现在感到好多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为你感到骄傲。真是个好儿子。但愿我对你曾是位好父亲。我想我并不是。”“我很抱歉地说我们此刻特别地忙,但是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再交谈。” 我父亲仍然盯着双手看,那双手好像使他感到有点不舒服。 “我非常高兴您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又重复了一遍,随即便离去。 在走下楼梯时,我发现厨房里几乎是乱作一团,大体上看来,在所有不同级别的职员中都显露出一种特别紧张的气氛。不管怎样说,我很欣慰地回忆起,那天的晚餐在大约一小时后准备好时,我的下属们表现出来的只有高效率和专业水准的镇静自若。 看到昔日那宏伟的宴会大厅里客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而那天夜晚的情景就是如此,这永远是件让人难忘的事情。显而易见,那成群结队身着晚礼服、而且数量远远超过女性代表的绅士们所造成的气氛也就相当严肃;不仅如此,那两盏挂在餐桌上方的硕大的枝形吊灯当时还靠煤气发光其结果整个大厅就被昏暗而又相当柔和的光线所笼罩它们当然发不出自从电气化后所一直发出的那种炫目的光线来。在会议的第二次也即最后一次宴会上绝大多数客人在次日中餐后预计都将离去所有的代表在前几天里所明显表现出的那种谨慎已几乎荡然无存。不仅他们相互之间的交谈更加大声而随意,而且我们还发现给客人斟酒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以专业的角度来看,宴会是在未出现任何重大困难的情况下圆满完成的,在宴会结束时,勋爵阁下站了起来向客人们致辞。 他首先向在座的所有客人表示感谢,因为在过去两天里所进行的讨论“尽管有时是那么令人兴奋的坦率”,而终归以友好的精神和怀着期望见到良知盛行于世的愿望顺利结束。在过去两天内所出现的协调一致曾远远超出他所能期望达到的程度,他相信,在最后一天上午将举行的“总结”会上,与会者们必然会有许多关于在那次将在瑞士召开的重要国际会议前所要采取的行动的许诺。 正是围绕这一要点我至今仍毫无把握他当时是否曾事先计划要那么去做勋爵开始缅怀起他已故的朋友卡尔一海因茨布雷曼先生来。于此,这就让人有点遗憾了。因为这个话题一直只是勋爵阁下的心事,而他则倾向于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表明。有一点势必应该说明,达林顿勋爵也许从未是那种可以被誉为天生的公众演说家,结果那表明听众已丧失注意力而发出的各种烦躁不安的嘁喳声很快便持续地充斥着整个房间。在达林顿勋爵最终改变话题提议客人们起立为“欧洲之和平和正义”干杯时,那种嘈杂声的程度或许是出于毫不限量地消耗酒精的缘故。的确使我认为这不亚于有失礼仪的粗鲁举止。所有的人又都坐下来,大家正准备开始恢复谈话时,突然响起一阵手指关节敲击木桌面、以示发表言论的声音,只见杜邦先生已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整个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那位显赫的绅士以近乎严厉的目光环视着围坐于餐桌的所有人。接着他说道:“我希望我并未取代在座其他诸位所应尽的责任,但我还从未听到有任何人提议举杯以感激我们的东道主,就是最可崇敬的、最仁慈的达林顿勋爵。”这时响起了一阵赞许的低语声。杜邦先生接着说:“在过去的几天里,在这府邸里已谈论到许许多多让人感兴趣的事。许许多多颇为重要的事情。”他打住了话头,此刻屋内异常的寂静。 “已出现不少言论,”他继续说道,“它们或是含蓄的、或是公然的批这还不算言过其实的词汇批评我国的外交政策。”说到这儿,他又再次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非常严峻之神色。人们甚至可能会认为他肯定已勃然大怒。“在这两天内,我们已听到对欧洲目前非常复杂的形势所作出的若干既彻底又理智的分析。但是所有的分析,请允许我这样说,都完全没有真正理解法兰西如今对其邻国所持态度的那些原因。然而无论如何,举起了一只手指“此刻不是进行此类辩论的时候。事实上,在过去的那几天里,我审慎地抑制住不与人进行此类辩论,那是因为我到这儿来主要是多听听。现在请允许我说,我在此所耳闻的某些争论对我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你们也许会问,这印象究竟有多深刻。”杜邦先生又暂停下来,与此同时,他以极为悠闲的神态环视了一圈所有对着他的那些面孔。终于他又说道:“先生们以及女士们,请原谅我曾认真地思索过这些问题,而且我期望在此有把握地对你们讲,尽管就如何解释目前欧洲真正发生的情况在我自己和许多在场的诸位之间仍然存在着分歧,然而,至于在这座府邸里已经提出的那些个主要观点,我是信服的,先生们,我信服那些观点的公正性以及它们的实用性。”这时餐桌四周传出一阵低语声,这低语声似乎包含了既感到宽慰而又感到胜利喜悦的情绪。然而就在此刻,杜邦先生稍微提高了嗓门以盖过那阵嗡嗡声,他郑重地宣称:“我很高兴向在此的所有的人作出保证,我将利用我所具有的微不足道的影响力,去促成法国政策之要点依照在此所已论及的大部分内容进行一定的改变。而且我也将不失时宜地为了在瑞士召开的会议竭尽全力去这么做。” 房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这时我发现勋爵阁下和戴维爵士交换了一下眼色。杜邦先生举起了手,然而谁也说不准他这究竟是接受这掌声呢还是制止这掌声。 “但在我将继续感谢我们东道主达林顿勋爵之前,我想把憋在我心中的那件小事说出来,才会感到舒服。也许你们中的一些人会说,在宴会上把憋在心中的这类事讲出来并不是一种良好的行为举止。”他的这番话引起了热情的笑声“。而无论如何,对这类事情我是坦诚的。这正如向达林顿勋爵正式而又公开地表达感激之情是我必须履行的职责一样,是他把我们召集到这儿来,是他使今天这种团结友好的精神可能得以存在。据此,我深信,这亦是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来公开谴责那类人,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是诋毁东道主的殷勤好客,他们惟一的目的是不遗余力地试图散布不满和猜疑。这类人不仅在社交场合令人感到厌恶,而且在我们目前的特殊形势下这类人是绝对危险的。”他又暂停下来,屋内再次鸦雀无声。杜邦先生随之以平静而又审慎的语气说:“我惟一的问题涉及到刘易斯先生。他那令人厌恶的行为究竟在多少程度上能表明美国现任政府的态度呢?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冒昧的猜测一下答案,基于如此的一位绅士他在过去几天内所曾显示出的制造各种虚假现象的能力,是不应该指望其能提供一个诚实的答复的。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对此妄加猜测了。当然,如果终止了德国的赔款,美国自然十分关心我们对它偿还债务的问题。然而,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曾有机会与一些极为高层的美国人士就这一问题讨论过,在我看来,那个国家的见解远远要比他们在此的那位同胞所显现出来的要长远得多。我们中所有关心欧洲未来幸福的那些人都将从下述事实中得到宽慰,这一事实是刘易斯先生现在我们要如何讲才妥当呢几乎不再具有他曾有过的影响力。你们或许会认为我对这些问题作出如此公开的解释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然而真实情况是,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这人一直都是慈悲为怀的。你们看,我迄今仍抑制住没有将这位先生曾一直对我讲过的有关你们所有人的情况作一简单阐述。我简直无法相信其谈话的伎俩是如此笨拙的,其内容是肆无忌惮而又粗俗的。我认为谴责已足够了。应该是我们致谢的时候了。那么请与我一起,女士们、先生们,向达林顿勋爵举起你们的酒杯。” 在说这一席话的过程中,杜邦先生都不曾朝刘易斯先生所处的方向看过一眼。而事实上,所有在场的人均向勋爵阁下举杯祝酒完毕并再次入座后,似乎其他人都尽量避免正眼瞧一瞧那位美国绅士。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刘易斯先生站了起来。他以他那惯常的方式文雅地微笑着。 “诸位,既然每一个人都发了言,我还是接着讲点什么为好,”他说道,他的嗓音立刻明显地表明他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对于我们法国朋友一直在讲述的胡言乱语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压根没把那类言词放在心上。我曾多次碰见有人试图将此派胡言强加于我头上,然而请让我告诫诸位,先生们,很少有人曾成功过很少有人曾成功过。”刘易斯先生突然一言不发,好像一时间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往下讲才是。他终于又微笑着说:“犹如我所说,我将不愿对我们坐在那儿的法国朋友耗费时间。然而,我碰巧确实有些话要说。既然我们大家都是如此地坦诚相见,我也应该坦诚相见才是。你们在座的先生们,恕我直言,你们不过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梦想家罢了。倘若你们不再固执地干预那些影响整个世界的重大事件,你们将可能会真正地魅力无穷。让我们以我们这儿善良的东道主为例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位绅士。我相信,在座的没有任何一位会愿意反驳的。他是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公正体面、诚挚坦率而且本意善良。然而勋爵阁下在此仅是位业余政治家。”讲到这个词,他停了下来,同时环视了一下餐桌四周。“他是位业余政治家,而当今的国际事务已不再适用于绅士型的业余爱好者。身处欧洲的你们越能尽早的意识到这一点越好。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是正派体面,本意善良的绅士,请允许我问问你们,你们可曾知道你们周围的世界正变成了什么样子吗?你们能以你们那崇高的本能行事的时代现在已经结束了。然而遗憾的是,身处欧洲的你们似乎还尚未意识到这一点。类似我们善良的东道主的绅士们仍然坚信,插手他的并不理解的事情就是他们分内的事。于是,在过去的两天里就说了那么多疯话。都是些天真的疯话。身处欧洲的你们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你们的事务。倘若你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你们很快就会面临灾难。举杯吧,先生们!让我们举杯祝酒。为专业人士干杯。” 这时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大家都一动不动。刘易斯先生耸了耸肩,对所有的人举了举杯,喝了口酒而后坐下。几乎与此同时,达林顿勋爵站了起来。 “我丝毫不愿意,”勋爵阁下说,“在我们这最后夜晚的聚会上加入到一场争吵中去,这个夜晚本该是我们大家分享欢乐和胜利的时刻。然而,刘易斯先生,出于对你的观点的尊重,我感到不应该将它们简单地抛在一边,好似它们是某位行为怪诞的街头演说者所说的话。请原谅我这样讲。你所描述为‘业余性质’的行为,先生,但我却认为我们在座的大部分人仍然宁可称之为‘无尚荣光’的事业。” 他们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赞许声,伴随着连连“说得好,说得太好了”的赞叹和阵阵掌声。 “不仅如此,先生,”勋爵阁下继续讲道,“我深信我能贴切地理解你在大谈‘专业主义’时所暗含的意思。这个词语似乎是意指通过欺骗和操纵来实现个人的为所欲为。这个词语还意味着要将个人的贪婪和利益置于优先,而非要看见世界充满良知和正义的强烈愿望。倘若那就是你所指的‘专业主义’,先生,那我就不敢恭维了,而且我丝毫也不打算去拥有它。” 这一席话赢得了雷鸣般的赞叹声,随之便是热情洋溢、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时,我发现刘易斯先生面对酒杯冷笑着,并且疲倦地摇着头。就在这时,我才察觉到仆人领班正站在我身旁,他凑到我的耳边说道:“先生,肯顿小姐有话要对您讲。她就在门外。” 这时勋爵阁下仍旧站着,正准备开始另一话题,我尽量谨慎地退出了门外。 肯顿小姐看上去非常心烦意乱。“您父亲的病情已变得十分严重了,史蒂文斯先生,”她说道,“我已经给梅雷迪思大夫打了电话,但我知道他可能会稍微耽搁一下。” 我当时肯定显得有点困惑不解,于是肯顿小姐接着说:“史蒂文斯先生,他的情况真的很严重。您最好去看看他。” “我仅有一会儿功夫。那些先生们任何时候都可能回到吸烟室里去的。” “那是肯定的。但您现在必须得去,史蒂文斯先生,否则的话,您以后也许会深感遗憾的。” 说话之间,肯顿小姐已走到了前头,于是我们便匆匆穿过府邸来到了我父亲的那间狭小的阁楼房里。女厨师莫蒂默太太正站在我父亲的床前,身上还系着围裙。 “唉,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刚一走进屋内,她便说道,“他已病得很严重了。” 我父亲的脸色已变成浅浅的暗红色,我在任何活物身上都不曾见过类似的颜色。我听到肯顿小姐在我身后轻声地说道:“他的脉搏很虚弱。”我凝视着我父亲好一会儿,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把手抽了回来。 “照我看来,”莫蒂默太太说,“他患的是中风。我一生中曾见过两次,我想他患的是中风。”她边说边开始哭了起来。我发现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油脂和烟熏味。我转过身来对肯顿小姐说: “这是令人最悲伤的事。然而,我现在必须回到楼下去了。”“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大夫到达时我就会通知您。或者出现任何变故时。”“谢谢你,肯顿小姐。” 我赶紧跑下楼去,正好看见那些先生们陆陆续续走进吸烟室。仆人们一看见我立刻显得轻松多了,我即刻示意他们各就各位。 在我暂时离开之后,无论宴会大厅里曾发生过什么,而此刻客人中所洋溢的却是一种真诚欢庆的气氛。在整个吸烟室里,先生们都那么三五成群地站着,他们谈笑风生,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 就我所知,刘易斯先生已经离开了。我忙着穿行于众宾客之间,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在我刚给一位绅士斟了一杯酒时,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喂,史密文斯,你说过,你对鱼是很感兴趣的。” 我转过身来,发现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正对我欣喜地微笑着。我也笑了笑:“鱼,先生?” “在我年幼时,我在一个鱼缸里养了各种各样的热带鱼。那简直是个小水族馆。我说,史蒂文斯,你没事吧?” 我又笑了笑“。挺不错的,谢谢您,先生。”“正如你曾相当正确地指出的那样,我真的应该在春季再到这儿来。达林顿府在那时必定非常可爱。上次我来这儿时,我想也是在冬天。我说,史蒂文斯,你肯定你挺好的吗?” “完美无缺,真的,谢谢您了,先生。”“没感到哪儿不舒服,是吧?” “一点也不,先生。请原谅,我得走了。”我又继续为其他客人斟葡萄酒。忽然,我身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只听到那位比利时牧师大声说道:“那无疑是信奉异端邪说!绝对的异端邪说!”说着,他自己又大笑起来。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转脸一看,竟是达林顿勋爵。 “史蒂文斯,你没事吧?”“没事,老爷。真的没事。”“你看起来好像在哭泣。” 我笑了笑,掏出了一块手绢,迅速地擦了擦脸“。十分对不起,老爷。那是劳累一天极度紧张的痕迹。”“是的,这是件劳累的工作。” 这时,有人给勋爵阁下打招呼,他便走过去应酬。我正要继续在房间内四处走动为客人斟酒,突然我瞥见肯顿小姐出现在敞开的门口处,正向我做手势。我便开始向门口慢慢走去,但在我尚未接近门边时,杜邦先生拍了拍我的胳膊。 “管家,”他说道,“不知你是否可以帮我找些干净的绷带来。我的脚又疼痛难忍了。” “好的,先生。”正当我向门口走去时,我发现杜邦先生正尾随着我。我转过身来对他说:“先生,一旦我拿到您所需要的东西,我会立即回来送给您的。” “请赶快去吧,管家。我确实很疼。” “好的,先生。我很抱歉,先生。”肯顿小姐仍然站在大厅里我刚才看见她的那个位置。我一露面,她便默不作声地朝楼梯处走去,奇怪的是,她的举止竟是那么的平静。接着,她转过脸来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难受。您父亲大约在四分钟之前逝世了。” “我知道了。”她看了看她的双手,而后抬头望着我的脸。“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难过,”她说。随即她又补充道:“但愿我能说点什么。” “没有必要了,肯顿小姐。”“梅雷迪思大夫还没有到。”说完,她便垂下了头,止不住地啜泣起来。而几乎在顷刻之间,她又恢复了镇静,并且以坚定的语气问我:“您要上去看看他吗?” “我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肯顿小姐。也许待一会儿之后吧。”“既然如此,史蒂文斯先生,您能允许我去将他的双眼合上吗?” “如果你能这样做的话,我将不胜感激,肯顿小姐。” 她刚开始登上楼梯,我立即叫住了她:“肯顿小姐,请你不要将我当父亲就在此刻离开人世的情况下却没上楼去看望他视为十分不近人情的行径。你应该清楚,我了解父亲将肯定希望我能在此刻去继续履行职责。” “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否则的话,我觉得他会失望的。”“那是当然,史蒂文斯先生。”我转身离去,再次走进了吸烟室,那瓶葡萄酒还放在我手中托着的盘子里。在那相对狭小的房间里,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晚礼服、灰白的头发和雪茄的烟雾组成的一座森林。我在人群中穿行着,去寻找那些要添酒的杯子。突然,杜邦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管家,你已悉心关照好我所安排的事情了吗?”“很抱歉,先生,就在此刻还无法立即提供您所需的帮助。”“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已经用光了必备的医疗用品了吗?” “正因为此,先生,一位医生正在赶来。”“啊,太好了!你已经叫了一位医生来。”“是的,先生。” “那就好,那就好。”杜邦先生继续与他人谈话,而我则又不停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那位德国伯爵夫人忽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我还未来得及为她效劳,她已开始自顾自地从我的托盘中取过瓶子倒了些葡萄酒。 “请你代我向厨师致谢,史蒂文斯。”她说道。“愿意为您效劳,夫人。谢谢您,夫人。”“还有,你和你的职员们也干得挺不错的。”“最诚挚地感谢您,夫人。” “在晚宴过程中,史蒂文斯,我曾一度发过誓,你至少一人顶三个人用。”她说着笑了起来。我立即报以笑容:“我十分乐意效劳,夫人。”过了一会儿,我瞥见了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就在不远处,他仍旧独自一人站在那儿。这使我感到那位年轻的绅士置身于在场的人群中大概有点惊惶失措了。不管怎样,他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于是我便朝他走去。一看我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感到特别的兴奋,立即把手中的杯子向我递过来。 “史蒂文斯,你爱好大自然,我认为这是很值得钦佩的,”在我给他倒酒时,他这样说道,“我敢说,有人能以行家的眼光去注视园丁的所作所为,这对达林顿勋爵来说是有很大的益处。” “您说什么,先生?”“大自然,史蒂文斯。那天我们曾一直谈论起自然世界的奇迹。我非常赞同你,我们对周围一切伟大的奇迹都太洋洋得意了。” “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指我们一直在谈论的这一切。什么条约呀、国界呀、赔偿呀还有占领什么的。而大自然母亲却始终以其美妙的方式延续着。像那样去考虑大自然确实是滑稽可笑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我常琢磨,倘若全能的上帝曾已创造了我们所有的人以及以及各种各样的植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全都牢牢地扎根于土壤之中。既然如此,有关战争、国界的那些废话都统统不应该成为首要问题。” 那年轻的绅士似乎发觉这个想法是十分戏谑的。他笑了笑,又想了想,接着便又开怀大笑起来。我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能设想到这一点吗,史蒂文斯?”说完,他又 笑了起来。“是的,先生。”我笑着答道,“这将是一个十分奇特的选择。”“然而我们毕竟还有像你这样的伙伴来来往往地传送信息、端茶倒水,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否则的话,我们怎么可能完成任何事情呢?史蒂文斯,你能想像到这一点吗?我们所有的人都扎根于土壤之中?认真想像一下吧!” 正在这时,一位仆人出现在我身后。“肯顿小姐想和您说点事,先生。”他说。我对卡迪纳尔先生表示歉意后,便朝门口走去。我注意到杜邦先生正把守在门边,当我走近时,他说道:“管家,医生到了吗?”“我这正要去弄清楚,先生。我不会耽搁太久的。”“我很难受。”“我深表歉意,先生。医生应该很快就到了。”这一回,杜邦先生随我走出了门外。肯顿小姐再一次站在了门厅里。 “史蒂文斯先生,”她说,“梅雷迪思大夫已经到了,他此刻正在楼上。”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站在我身后的杜邦先生却立即大声叫到:“啊,太好了!” 我转身对他说:“您也许可以随我来,先生。”我把他领进了台球室,拨旺了壁炉里的火,这时他已坐在一把皮椅上开始脱掉鞋子。“我很抱歉这儿很冷,先生。现在医生要不了多久就到了。”“谢谢你,管家。你做的很好。”肯顿小姐还在走廊里等着我,于是我俩默不作声地爬上了楼梯。在我父亲的房间里,梅雷迪思大夫正在作记录,而莫蒂默太太则悲伤地哭泣着。她还穿着那件围裙,很显然,她曾一直用它擦掉 她的泪水;结果弄得她满脸都是油污,她那副模样就好似参加化妆黑人乐队演出的演员。我曾以为那房间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然而因为莫蒂默太太的存在里却充斥着烤肉的气味。 或许是因为她的围裙整个房间梅雷迪思大夫站起身来说道:“史蒂文斯,我表示沉痛的吊唁。他患的是急性中风。如果说有任何事情能宽慰你的话,那就是他不曾遭受太多的痛苦。在这世间你所能够做的一切都无法挽救他了。” “谢谢您,先生。”“我现在要走了。你会照料安排好所有的后事吗?”“是的,先生。然而,请允许我告诉您,楼下有位最尊贵的先生急需您的护理。” “有那么紧要吗?”“他渴望要见您,先生。” 我领着梅雷迪思大夫下了楼,把他带进了台球室,而后迅速地返回了吸烟室。如果说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屋内的气氛已变得愈发欢快了。 当然 ,本不应该由我自己去建议,我的确配得上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那些“杰出的”男管家们齐名,比如马歇尔先生或是莱恩先生,然而应该指出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或许出于被误导的慷慨,他们都倾向于这么去做。请允许我表明,当我今天谈及年的那次会议,特别是那个夜晚在我事业发展的过程中坚实地构筑了一个转折点时,很大程度上我是依据自己那相当肤浅的标准来决断的。尽管如此,倘若你认真考虑那天夜晚意外地施加在我身上的种种压力,要是我贸然认为我在面对任何情况时也许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了那种“杰出的”品质,而这种品质惟有类似马歇尔先生或许也可以包括我父亲那样的人才配具有,那你或许就不会认为我是自欺欺人。实事求是地讲,我为何要否认我的自我评价呢?尽管这件事使人联想到令人悲痛的往事,但在今天无论何时回忆起那个夜晚,我都会油然产生极大的成就感。 第二天,下午 对于“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这一问题似乎有一个总体上的尺度,对此我迄今未曾适当考虑过。我必须承认,认识到这一如此贴近我内心深处的问题是一段相当令人不安的经历,也正是我这么多年来曾苦思冥想的问题。如今看来,在否认“海斯协会”所规定其会员资格标准的某些方面,我过去也许有点草率。请允许我说明,我丝毫也不希望收回我对“尊严”、以及它与“杰出品质”之间的重要联系的任何观点。可是,我一直在更为审慎地思索着“海斯协会”所发表的其他声明具体地讲,取得该协会会员资格的先决条件是“凡申请者务必隶属于某一显赫之门庭”。我今天仍一如既往地认为,这一规定系该协会未经深思熟虑而表现出的一种势利行为。可是,在我看来,也许人们要提出异议的,特别应该是对何为“显赫门庭”的陈腐理解,它已经超越了大家所发表的普遍理解。既然我现在对此问题进一步地思忖,我认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这么说,“应该隶属于某一显赫之门庭”的确是杰出品质的一个先决条件只要人们以比“海斯协会”所理解的更为深刻的意义去接受此处所论的“显赫”二字。 事实上,通过将我是如何解释“某一显赫之门庭”与“海斯协会”对此词的理解作一比较,我相信,这便可极为鲜明地说明我们这一代男管家的价值观与早一代男管家的价值观之间的根本差异。讲到此处,我不仅仅只是注重这一事实,即关于哪些雇主属于拥有地产之贵族、哪些雇主又属于“商贾”而言,我们这一代人所持的态度就不那么势利。而且我所要尽力说明的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不公正的评论我们这一代人是更为理想主义的。我们的前辈们也许曾关心某一雇主是否封有爵位,或者是否出生于某一“历史悠久的”家族,而我们更为倾向于关注的则是雇主的道德状况。讲到这一点,我的意思并非是指我们醉心于了解我们雇主的私人行为,而是说,我们热切希望去为那一类可以算得上促进人类进步的绅士们效劳,其方式与上一辈人可能是迥然不同的。比如说,类似乔治凯特里奇先生那样的一位绅士,无论其早期地位是如何低微,但却已为帝国未来的福利作出了不可否认的贡献,为这样的人效力应被视为是远比为任何那类尽管其出生如此高贵、却总在俱乐部或是在高尔夫球场上虚度光阴的人效力更有价值。 当然,实际上确有许多出生于高贵之家族的先生们曾趋向致力于缓解时代的重大矛盾,于是乎,乍一看来,好像我们这一代人的抱负与我们先辈的几乎并无多大差别。但我可以断定,在观念上确实存在着十分重要的差异,这不仅反映在你可能会听到同行伙伴们相互所谈论的那各色各样的话题中,而且也反映在我们这一代人中诸多最有能耐的人更换工作岗位的动机上。此类决策已不再简单地是由于薪水问题、或是出于由其所调度的职员数量多少、或是居于某一家族名声的是否显赫;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认为公正的说法是,职业的声望极为显著地有赖于其雇主的道德价值观。 我认为,通过我比喻性的解释可以最为浅显地说明不同时代的人之间的差异。我可以这样讲,我父亲那个年代的男管家们都倾向于把世界看做一架梯子皇亲国戚的门庭、出身于历史最悠久家族的公爵和勋爵置于最上层,“新近的暴发户”次之,渐次向下排列直至到达一特定的点,低于此点的等级便简单地由财富的拥有量来定夺或是说由财富的缺乏度来衡量。任何胸怀大志的男管家无疑都会竭尽全力朝着这架梯子上尽可能高处爬去,总的说来,他爬得愈高,他所享有的职业威望也就愈高。显而易见,这正是准确地隐含在“海斯协会”所持“显赫门庭”观点中的价值观,不仅如此,该协会直至年还自负地发表此类宣言,这亦清楚地说明,为何该协会的灭亡是无法避免的,甚至是早就应该发生的事。那是因为,在那段时间该协会观点已经与那些在我们行业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所持的见解相悖。就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认为准确地来说,我们不将世界视为一架梯子,而更多地将其视为一个轮子。或许我该对此作进一步地阐述。 我感受较深的是,我们这一代人首先认识到所有先人们曾忽视的事实:世界上的许多重大决策事实上不是简单地在公众场合里所制定出来的,也不是在寥寥数日而又完全置于公众舆论和新闻界注视之下的国际会议期间所讨论出来的。更多情况下,发生争论,以及得出重要的决定是在这个国家的豪宅内那隐蔽而又静谧的氛围中运作的。在公众注视之下、伴随那么多壮观的场面和仪式所发生的一切,常常是发生在类似的豪宅四壁之内经过几星期、或者是几个月已经发生的一切的结论,或者也仅仅是对此的认可罢了。据此,在我们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围绕着这些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他们那伟大的决策辐射着其他所有的一切人,富人也罢、穷人也罢,都得围着他们团团转。我们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寻找途径尽可能地接近这个中心,这便是我们所有具有职业抱负的人的志向。正如我所说,我们是充满理想主义的一代人,我们所考虑的问题不是简单地如何尽善尽美地发挥自己的特长,而是这样做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每一个人均有强烈的欲望去为创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而且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清楚地认识到,于我们这一行的人实现这一目标最可靠的途径是效力于我们时代的那些伟大的绅士们,因为他们手中掌管着文明。 当然,我现在是就广泛的普遍现象而言,而且我将欣然承认,我们这一代中曾确实有太多的人没有耐心去做更进一步的思考。相反的,我敢肯定,父辈中曾有众多的人本能地意识到他们职业的这种“伦理”尺度。可是大体上来讲,我深信这种普遍现象是准确不误的,而且事实上,我也已经描述过的此类“理想主义的”促动因素已在我自个的职业生涯中起到过极大的作用。在我早期的职业生涯中,我曾极为频繁地从某一雇主的门下改投到另一主人的帐前那是因为我认识到那些环境无法将我带至始终让我心满意足的境地直至最终天赐我良机去效力于达林顿勋爵。 说来也奇怪,我直到今日才认真地从这些方面来思索这一问题;的确,当我们坐在仆役厅的壁炉旁,花费了那么多时光去讨论“杰出”之本质的过程中,格雷厄姆先生之类的人和我都从未考虑过涉及该问题的这一整体尺度。尽管我不可能收回我过去曾就“尊严”的素质所陈述的任何论点,可我必须承认,一位男管家无论在何种的程度上已获得如此的素质,倘若他无法寻觅到一个适当的途径来表现其才智与造诣,那他便难于指望同行们来认可他是“杰出的”,这一点是相当站得住脚的。值得注意的是,类似马歇尔先生和莱恩先生之类的人物曾仅仅侍奉那些具有无可争议的精神境界的绅士们,比如,韦克林勋爵、坎伯利勋爵、伦纳德格雷爵士,于是,人们便不禁会获得这样的印象,即他们从不曾将其才能奉献给那类境界较低的绅士。事实正是如此,越是认真地对此思考,结论似乎也就越发清楚:与一个真正显赫之门庭交往就是“杰出品质”的先决条件。肯定地讲,一位“杰出的”男管家只能是这样的人:他能自豪地陈述自己多年的服务经历,而且宣称他曾施展其才华为一位伟大的绅士效过力于全人类而施展过其才华。 通过后者,他也曾为服务正如我所说,在所有的那些岁月里我都从未以这种方式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在这之后,或许正是走出户外进行如此的旅行,人们才会被发现,那些他曾认为很久以前就已深思熟虑的诸多问题竟然还有许多令人惊讶而又崭新的观点。毫无疑问,大约一小时前所发生的那件小事也曾敦促我去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说实话,那件小事在某种程度上曾使我忐忑不安。 在宜人的气候中享受了一个上午舒坦的驾车旅行,又在一家乡村小店受用了可口的中餐之后,我驱车刚驶进多塞特郡的境内,就在这时,我渐渐嗅到了从汽车引擎散发出的烧焦的气味。想到我已损坏了主人的福特轿车当然让人极为惊恐,于是我迅速地把车刹住。 这时,我发现我身处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路的两旁被浓密的树叶包围着,这使我很难知道周围的情况。那条路在前方大约二十码处突然拐了弯,这亦使我不能看清远处的情况。我忽然意识到,我决不可以长时间待在原地不动,否则便免不了遭受迎面而来的车辆转过急弯后猛地撞在我主人的福特车上的危险。我于是再度发动了引擎,发觉那气味并不如刚才那般强烈,也就稍微放心了。 我很清楚,最佳的选择便是去寻找一家汽车修理厂,或者是某一绅士的高大住宅,在那儿我将很有可能幸运地找到一位能查出汽车毛病的司机。可是那条道路蜿蜒向前延伸,加之两旁那高高的树篱也一直连绵不断,这都阻碍了我的视野。尽管我也驶过了几家大门,有一些显然是与车道相通的,可我仍无法看清那些房子里的情况。我又继续行驶了半英里左右,这时那恼人的气味愈来愈浓烈了,一直延续到我最终驶出了那条路、进入了一段宽敞笔直的大道上。此刻,我看见前方的不远处,准确的说,在我的左前方隐隐呈现着一座高高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其前面是一片广阔的草地,而且清楚可见一条由旧的马车道改建城的车道。在我将车停靠在那条路旁时,透过那搭建于主楼旁的车库那敞开的门,我瞥见了一辆本特利牌轿车,这使我的精神更为振奋。 那大门也是敞开的,于是我便把福特车稍稍开上了汽车道,下了车并向房子的后门走去。一位只穿衬衫未扎领带的男子打开了门,可当我问到这府上的司机时,他却高兴地答道,我“一下子就赢了个头彩”。一听说我所碰见的麻烦事,那人便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外来到福特轿车旁,他打开了引擎盖,仅仅经过几秒钟的检查之后,便对我说:“水,伙计。你应该给水箱里加点水。”他似乎对这整个情况觉得更可笑了,可却显得十分乐善好施;他返回屋内,一会儿又再次出现,手中拿一壶水和一个漏斗。在给水箱加水时,他在引擎上方低下头,并开始亲切地和我交谈起来。当弄清楚我正驾车在这个地区旅行时,他便力荐我去参观本地的一个漂亮的景点,那是位于不足半英里外的一个池塘。 与此同时,我亦有更多的机会去仔细观察那幢房子;房子有四层楼,其高度大于宽度,常春藤爬满了房子的正面,直至尖顶两侧的山墙。透过那些窗户,我甚至还看见房间内至少有一半是用防尘布遮盖上的。在那人刚给水箱加满水并盖好引擎盖后,我便同他谈起了这件事。 “真遗憾呀!”他说,“这是一幢招人爱的老房子。真实情况是,上校要把这地方给卖掉。现在这么大的房子对他没多大用处了。” 我忍不住要打听这儿究竟雇用了多少位职员,现在想来,当我听说那儿只用了他和一位每天晚上才来的厨师,我几乎没感到吃惊。看来,他集管家、男仆、司机和普通清洁工为一身。他告诉我,战时他曾是上校的勤务兵;当德军入侵时,他俩曾一块儿待在比利时,而且在协约国军队登陆时,他俩还是在一块。这之后,他审慎地打量着我说: “现在我明白了。我刚才一时还不了解你,你是那些顶尖的男管家之一。来自某一家了不得的邸宅。” 我告诉他其眼光还不算挺差时,他接着说道:“现在我明白了。刚才有一会儿我还弄不清你的身份,你瞧,那是因为你的谈吐几乎就像一位绅士。再说嘛,还因为你开着一辆像这样漂亮的老牌车,他指了指那辆福特车“刚开始时我还以为这儿来了位真正了不得的古怪老头儿。伙计,你果真是如此。我的意思是,真正的了不起。你瞧,我自个还从未结识过任何一位那样的人物。我只不过是个平民的普普通通的老勤务兵他又问我在哪里服务,在我答复他之后,他将头歪在一边,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达林顿府,”他自语道,“达林顿府。那肯定是个真正了不起的地方,这甚至会让像我这样的白痴也会真正感兴趣的。达林顿府。请等一下,你该不是说那个达林顿府,达林顿勋爵的住宅吧?” “直到达林顿勋爵三年前逝世时,那儿一直是属于他的住宅,”我郑重地对他说,“现在那幢房子是约翰法拉戴先生的住宅了,他是位美国绅士。” “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你肯定是真正最顶尖的了。像你这样的人剩下得不多了,是吧?”他在接着询问我时嗓音已明显地发生了变化:“你的意思是说你过去曾确实为那位达林顿勋爵工作过?” 他又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我说:“啊,不,我现在受雇于约翰法拉戴先生,这位美国绅士从达林顿家族手中买下了那幢房子。” “啊,那么你就不可能认识那位达林顿勋爵了。真想不到刚才我还想打听他长得什么样。他曾是什么类型的家伙。”我告诉那人,我必须继续赶路了,而且特别强调地感激了他的帮助。总而言之,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他不嫌麻烦地引导我把车倒出了大门。在我即将离去时,他俯下身来再次提议我务必去参观一下那个当地的池塘,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那池塘。 “那是个美丽的小景点,”他又补充道,“如果没看见那池塘,你肯定会后悔莫及的。事实上,上校这会儿正在那儿钓鱼呢。” 福特轿车似乎恢复到最佳状态,由于所谈及的那个池塘偏离我的主要路线并不远,我决定采纳那勤务兵的建议。他所指的方向似乎是相当清楚的,可是在我把车开出公路干线试图沿着他所指的方向行进时,我却发现在那些狭窄、转弯抹角的小道上迷失了方向,那些小道与我曾第一次嗅到那令人惊恐的气味的那段路十分相似。有时,道路两旁的树木是那么的浓密,竟然将阳光完全遮挡住了,于是你的双眼便不得不竭力去适应耀眼的阳光和阴暗的树阴瞬间交替所造成的反差。不管怎样,经过一番搜索之后,我终于发现了指向“莫蒂默之池塘”的路标,而实际上我竟然在半小时多一点之前就曾经过这个地方。 那时,我感到尤为感激那位勤务兵,除了帮助妥善处理好福特轿车发生的问题之外,他还让我发现了这么一个最迷人的地方,否则的话,要找到这样的景点是完全不可能的。那池塘并不大方圆也许不过一英里左右,只要站在任何一突出部位,便可将其整个景色尽收眼底。那儿完全处于万籁俱寂的氛围之中。池塘四周种满了树,紧密相挨的树木恰好在池边撒下了怡人的阴影,水中四处那一丛丛高大的芦苇和宽叶香蒲划开了水平面,亦划开了天空留在静静水面上的倒影。我所穿的鞋袜并不是能允许我自由自在地沿池边行走的那一类从我当时所处的位置,我甚至发现那条步行小径渐渐消失在一片深远的泥沼之中然而我要说的是,这恰好就是池塘之魅力所在,因此刚到那儿时,我确实非常想沿着池塘周边走一走。正是想到在如此的探险中那种种可能降临的麻烦,亦是考虑到那样做势必毁坏我的旅行服,才使我聊以自慰地就坐在那儿的一条长椅上。于是,我就那么坐着,足有半个小时之久,注视着静静端坐在水边不同位置、手持鱼竿的各色人物的进展。坐在那个位置,我可以看见大约有十几位钓鱼者,可是那强烈的日光以及那低垂的枝叶所形成的树阴使我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其中任何一个人来。我便不得不放弃那小小的游戏我曾一直期望猜测出那些钓鱼人中究竟谁是那位上校,在其住宅我曾接受了那么有用的帮助。 毫无疑问,正是周围那静谧的氛围,才使我更为透彻地去思考在过去大约半小时内所闯入我脑海的那些念头。说实话,要不是置身于当时那宁静的环境之中,也许我并不会进一步地考虑在与那位勤务兵相遇时我所表现的言行举止。也就是说,我也许并不会进一步考虑为何在那时我曾给人予明显的印象,即我从未被达林顿勋爵雇用过。确实,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毋庸置疑。那勤务兵曾问过我:“你的意思是说你曾的确为那位达林顿勋爵工作过吧?”而我的回答只能意味着并没有那一回事。这件事只能简单地表明,在那一刻一种莫明其妙的怪念头突然控制了我,可是这几乎又不是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去解释我那显然稀奇古怪的行为。我现在不管怎样都得承认,与那勤务兵发生的那段插曲并非首次表明这种情况;可毫无疑问,这件事是与几个月前韦克菲尔德夫妇来访期间所发生的情况有着某种联系,尽管我对其本质还不十分清楚。 韦克菲尔德夫妇是美国人,他们在英格兰定居,据我所知,是在肯特郡某地已大约有二十年。因为在波士顿上流社会圈内他们与法拉戴先生曾结识了不少共同的熟人,有一天他们便来到达林顿府作短暂访问,计划留下来吃中餐而在午茶之前离开。我此刻所提及的那一次也仅仅是在法拉戴先生已住进府内的数周之后,那一次也正值他对所购买的房产的热情处于高峰时期;因此,韦克菲尔德夫妇逗留的大部分时间都由我的主人领着他俩对所有的房屋进行了一次或许是毫无必要的全面参观,这还包括所有用防尘布遮盖的区域。不管怎样讲,韦克菲尔德夫妇如同法拉戴先生那样对参观府内显得尤为热心,而且在我忙于工作的同时,我都时常听到他们无论到达府内任何一处都会发出形形色色、独具美国特点的兴高采烈的惊叹声。法拉戴先生从房屋的顶楼开始了那次观光,而在他将客人们带下来去参观一楼房间内那堂皇的陈设时,他似乎已处于欣喜若狂的境地,他时而指点着那檐口和窗框的细部,时而又手舞足蹈地描述在每一个房间内“那些英国贵族们过去曾干了些什么。”尽管当时我丝毫也不曾有意去试图偷听,可我却无法不听到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而且对我主人知识之广博深感吃惊。除了偶尔其言行不甚恰当而外,他对英国的传统和习惯表现出极其深厚的激情。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韦克菲尔德夫妇特别是韦克菲尔德太太对我们国家的传统习惯也决不是无知的,这可从他们许多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毕竟也是一幢颇为壮观的英式住宅的所有者。 正是在那一次观光府内房屋建筑过程中的某一时刻我正穿过门厅,我当时以为那一群人已走出屋外去探察庭园了我突然看见韦克菲尔德太太还待在一楼,她正仔细地观察着通往餐厅的那个用石头彻成的拱门结构。在我经过她身旁时,低声地说了声“对不起,夫人”,她转过身来说: “啊,史蒂文斯,也许你才是能给我作出解释的人。这个拱门看起来建于十七世纪,可它只是在最近才修建起来的,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也许就是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才修建的,对吧?”“这有可能,夫人。”“这的确非常漂亮。但可能这只不过是一件几年前才弄出来的仿古之作。难道不可能吗?”“我无法肯定,夫人,但肯定是可能的。”接着,韦克菲尔德夫人降低嗓门说:“那告诉我,史蒂文斯,这位达林顿勋爵是什么样的人?推测起来,你肯定曾为他工作过。”“我没有,夫人,绝对没有。”“哦,我还以为你肯定为他工作过呢。很奇怪我为何有那种想法。” 韦克菲尔德夫人转过身面对着那拱门,她把手放在那上面说:“那么我们都无法确认了。然而,在我看来它太像一件仿制品。技巧非常高超,可还是仿制品。” 很可能我已很快就把那次谈话忘掉了;然而,韦克菲尔德夫妇刚一离开,我便把午后茶点给待在休息室里的法拉戴先生送去,我留意到他深陷于沉思之中。在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 “史蒂文斯,你知道吧,韦克菲尔德夫人对这幢房子的印象并不如我期待的那么好。”“是吗,老爷?” “事实上,她似乎认为我在夸大这所住宅的历史。她甚至认为我在虚构所有这些可追溯至几世纪之前的建筑特征。” “是吗,老爷?”“她不断地宣称所有的东西这个是‘仿制品’,那个也是‘仿制品’。史蒂文斯,她甚而认为你也属于‘赝品’之列。”“真的吗,老爷?” “当然是这样的,史蒂文斯。我曾告诉她你是件真品。一个真正的老牌英国男管家。你曾在这府第里待了三十几年,为一位真正的英国勋爵服务。可是韦克菲尔德夫人针对这一点极力地反驳我。事实上,她是蛮有把握来反驳我的。” “是那样的吗,老爷?”“史蒂文斯,韦克菲尔德夫人确信不误,直到我雇用了你,你才在这儿工作的。事实上,她似乎确认她曾从你自己的口中了解到了那一切。这弄得我简直就像个傻瓜,对此你是能够想像得到的。” “这太令人遗憾了,老爷。”“我想说的是,史蒂文斯,这是一幢名副其实、豪华而又历史悠久的英式住宅,难道不是吗?那就是我花钱要买的。而且,你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牌英国男管家,而根本不是由某位侍者假装成的。你是一件真品,难道不是吗?那就是我所需要的,难道那不是我所拥有的吗?” “我敢冒昧地说你确实拥有,老爷。”“那么,你能向我解释一下韦克菲尔德夫人所说的话吗?对我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迷。”“有关我的职业,很可能我也许曾留给那位女士些稍微会导致误解的印象,老爷。倘若这已使人非常难堪,我的确感到很抱歉。”“我要说的是,这的确已使人非常难堪。那些人现在已把我视为吹牛大王和谎言家而瞧不起我。还有,你也许曾留给她‘稍微会导致误解的印象’,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老爷。我当时不知道我可能会使您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真该死,史蒂文斯,为何你要对她编这样的故事?”我对当时的情形斟酌了一会儿,而后说道:“很抱歉,老爷。这事与本国的传统习惯有关。” “嘿,你到底在讲些什么?”“老爷,我的意思是说,雇员议论其前任主人是不符合英格兰的传统习惯的。”“那好,史蒂文斯,看来你并不想泄漏过去的秘密。可那居然就会使你否认除了我之外也曾为其他人工作过吗?”“老爷,您要是那样认为的话,似乎就显得有点失之偏颇了。 给人如此的印象对任何雇员来讲都常被视为是值得称道的。老爷,请允许我这样解释,这种情况与有关婚姻的习俗倒有几分相似。倘若一位离过婚的女士出现在她第二任丈夫的朋友面前,根本不提及其原先的婚姻状况常被视为是值得称道的。对于我们的职业而言亦存在类似的惯例,老爷。” “那好,史蒂文斯,但愿我从前就曾了解你们的惯例,”我的主人说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可这确实弄得我看起来像个笨蛋。” 我现在仍认为我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已意识对法拉戴先生所作的解释尽管当然并不全是假的是那么令人遗憾地不充分。但当人有那么多其他的事情要认真去考虑时,别对这类情况过多地费神是顺理成章的,于是,我确实在一段时间内曾将那整个插曲忘却了。可是,在笼罩着这个池塘的宁静气氛中回忆那件事,看来毫无疑问我那天对韦克菲尔德夫人的举动与今天下午刚发生的情况有着明显的联系。 无可讳言的是,这些日子来是有许多人说了关于达林顿勋爵的不少荒唐事,也许你会认为我现在出于某种原因会对我与勋爵的交往而感到窘迫或是惭愧,而且这也正是藏在我那些举动之后的真实想法。那么请允许我明确的说,没有再比这更不实事求是的人。不管怎样说,人们听到有关勋爵阁下的那些议论的绝大部分全都是一派胡言,其根据几乎都全然不顾事实真相。在我看来, 因我尽量避免听到更多有关勋爵阁下的此类胡言乱语,这似乎可以非常合理地解释我那古怪的言行;换言之,我在上述两个事例中均选择讲述善意的谎言,是将此作为避免任何令人不快之事的最简单的方式。我愈是认真地对此进行思索,便愈发认为这的确是一种非常站得住脚的解释;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任何事情比听到反复叙说此类胡言乱语更让我感到苦恼的了,这可是一点不假的。可以这样说,达林顿勋爵是位具有伟大思想情操的绅士这种情操使那些你将碰见的对他大放厥词的人显得相形见绌而且我可以担保,他将这种情操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要以为我对曾与如此的一位绅士有过交往而感到后悔的话,那绝对是错误的。你自然会意识到,在那些年月曾在达林顿府为勋爵阁下效过力势必就会接近这世界大转轮之中心,而可接近的程度正是我这样的人曾梦寐以求的。我为达林顿勋爵服务达三十五年之久;据此,有人将肯定会不无道理地声称:在那些年月里,以最确切的话来说,他曾“隶属于某一显赫之门庭”。追溯我的职业生涯至此,我主要的满足是源于我在那些岁月里所取得的成功,而且我今天惟一感到骄傲和满足的是我曾被赐予如此的殊荣。 第三天,早晨 昨夜,我住进了一家名叫“马车与马”的旅店。它位于萨默塞特郡汤顿城外不远,是一座建在路旁、屋顶用茅草搭盖而成的小屋。夕阳西下时分,当我驾着福特车向它驶近时,它明显地展示出令人陶醉的景色。店主领我上了一段木楼梯,走进了一个小房间,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可是却非常舒适。店主问我是否已用过晚餐,我便请他给我送一块三明治到房间里来,就晚餐而言,这是最恰当而又令人满意的选择。可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在房间里便开始感到有点坐立不安了,最后,我决定到楼下的酒吧,多少喝点当地产的苹果酒。 有那么五六位顾客全都围在吧台周围,从他们的模样可以猜到,他们都是干某一类活计的农民否则的话,整个房间就显得空荡荡的。从店主那 要了一大杯苹果酒,我在离吧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期望轻松一下而后集中精力考虑一下白天所发生的事情。可是,一会儿功夫过后,那些当地人显然已为我的出现而感到不安,认为有某种必要表示一下他们的好客。只要他们的谈话暂时一中断,他们中就总会有一个人朝着我的方向偷偷瞧上一眼,仿佛在鼓起勇气来亲自与我打招呼。终于,其中一位提高了嗓门对我说道: “先生,看来这一宿您就住在这楼上了。” 我告诉他正是如此,那说话者疑惑地摇了摇头说:“先生,您在上边那是不会睡得很安稳的。除非您喜欢老鲍勃”他指了指那店主“就在这儿捣腾所发出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一直要闹到深夜。这之后,您肯定又会被他的老婆在天亮时对他大叫大嚷的声音弄醒。” 任凭那店主竭力抗议,这番话还是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确实如此吗?”我说道。在说话的同时,那个念头突然闯进了我的脑海那同样的念头在不久前多次与法拉戴先生见面的场合也曾闯入过我的脑海那即是我必须作出某种机智的反唇相讥。事实上,那群当地人当时正默不作声,很有礼貌地期待着我接着往下讲。我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像着,最后断言道: “毫无疑问,那是乡土的鸡鸣变奏曲。” 刚开始,那沉寂的场面仍持续着,那些当地人似乎认为我会进一步地详细阐述。而后他们留意到我那得意洋洋的神色,便突然突了起来,可那笑声却有几分茫然。紧接着,他们又像原先那样交谈起来,而我也未曾再与他们谈过话,直到一会儿之后相互道了声晚安。 当我的那句妙语刚一闪现在脑海中时,我曾为之欣喜若狂,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点儿遗憾,因为它所产生的效果比预期的差的太多了。我当时特别感到懊恼,那是因为我认为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我一直耗费着时间和精力来增强这方面的技巧。也就是说,我曾一直竭尽全力将这方面的技巧添加进我职业的整体之中,旨在能充满自信地去满足法拉戴先生有关调侃的所有期望。 举个例子吧,近来只要我发现有了点空闲时间,我便沉湎于关在屋内听无线电,比如说,在法拉戴先生夜晚外出的那些时候。我常收听的一个节目叫做“一周两次或更多次”,该节目事实上每星期播放三次,而且基本上都是由两个人就听众来信所提出的各类话题进行幽默诙谐的译述。我一直认真地研究着这个节目,因为它所演播的那些连珠妙语总是具有最佳的品味,并且据我看来,它们的基调完全与法拉戴先生可能指望我所回复的那类逗趣相吻合。从这个节目中得到了启发,我便设计出了一个简单的训练方案,至少每天都要尝试表演一次;无论何时有零碎的空闲时间,我都会依据那时那境尽我所能周密地构想出三条连珠妙语来。要不然的话,我也可能会根据一小时前刚发生的事件苦思冥想出三条戏谑逗趣的话来,以此作为进行这一同样训练的变通方式。 那么,你或许会理解我为何会对昨夜所说的妙语感到遗憾了。首先,我考虑那有限的成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不曾讲得十分清楚。而在另一方面,我猛然醒悟到这种可能性,当我离开时,我实际上就可能已冒犯了他们。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话很可能已被理解为我暗示店主的太太就像一只小公鸡这个意图当时却不可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设法入睡的过程中,这一想法老是烦扰着我,而且我甚至有些想在当天早晨向店主表示歉意。可是在他端上早餐时对我表现出的情绪看来是那么的愉快,于是我最终决计将此事搁置在一旁。 然而,这段小小的插曲实际上可以很好地说明我在仓促中说出的那些妙语的危害。就妙趣横溢之言辞的最根本特性而言,在说话者被要求将此脱口说出来之前,他几乎没有时间去评估由此可能导致的种种反响的。倘若说话者最初并未掌握必要的技巧和经验,那他便常会去冒险说出各种极其严重的不合时宜的话来。当然也毫无理由去假定,设若我已花费了时间并作了大量训练,这仍然不是我将所精通于的领域。可是既然存在着这种种的危险,我已决定,至少现在暂时别试图在法拉戴先生面前去履行这一职责,除非我已作了更进一步的训练。 无论如何,我现在很遗憾地说,昨夜那些当地人所说的话倒有几分逗趣安宁即他们预言由于楼下的骚乱声,我整个夜晚都不会结果证实是一点不假。事实上,那店主的太太并未大吵大嚷,可你能够听到她在与其丈夫工作时就那么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一直至深夜,而且从今天凌晨就又开始了。可不管怎样说,我是确定准备原谅这对夫妇的,因为他俩已养成勤奋劳作的习惯,而且我敢肯定,很明显那喧闹声完全可归因于此。除此而外,那当然就是因为我曾说过那令人遗憾的话。于是在我向那店主致谢时,我丝毫也未表露出我曾度过了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夜晚,而后便离开去参观汤顿城的市镇。 上午十时许,我坐在城内一家旅店里品尝着一杯回味无穷的早茶,或许我本就该住进这家旅店的。因为那店外的广告牌上标明不仅“供应各种茶点、小吃和蛋糕”,而且“提供各类清洁、安静而又舒适的客房”。这家旅店就坐落在汤顿城的大街旁,离市场近在咫尺,其地基略为下陷,那些厚实乌黑的园木桁条形成了它的外部特征。此刻我正坐在它那宽敞的茶室里,室内镶嵌着橡木板,摆着许多桌子,我猜想,足够供二十几位客人就坐,而且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两位活泼的年轻女子站在陈设着琳琅满目、供顾客选用的食品糕点的柜台前为客人服务。总而言之,这是享用早茶点的理想所在,可令人奇怪的是,汤顿城内的居民几乎没有几位愿意上这儿来。眼下,我仅有的同伴便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俩并肩坐在沿对面墙边摆着的一张桌子旁,以及一位男士可能是位退休的农场主他坐在摆在其中一扇宽大的凸窗边的一张桌子旁。这时早晨那强烈的阳光将其映照成了一幅侧影,我无法将他看清楚。可我仍能看清他正在仔细地看着手中的报纸,并不时有规律地抬起头来观察一下窗外人行道上的过客。从他这番举动,我起初曾认为他正等候着某位伙伴,但是似乎他也仅仅是想与那些经过此处的熟人打打招呼罢了。 我将自己几乎隐藏在屋内的后墙处,可即使透过这屋子的整个空间,我仍能看清外面那阳光灿烂的街道,而且也能辨认出立在对面人行道上的路标,上面标示出附近的几处地点。其中的一处是默斯登镇。或许“默斯登”这个名字会使你想起什么来,昨天当我第一次在交通道路图上查找到这个地名时,它的确引起了我的兴趣。事实上,我必须承认我当时甚至被兴致所激发,准备改变原定路线,稍稍绕点道参观一下那座镇子。萨默塞特郡的默斯登曾是吉芬公司的所在地,在过去人们必须向默斯登发送定单以购买吉芬公司所产的抛光用黑色烛条,该烛条“须切成薄片、与蜡混合而后用手操作”。曾几何时,吉芬公司的产品无疑就是通用的最佳银器抛光剂,也仅仅是在战前不久、市场上出现了新的化学物质后,才使得对这种令人难忘的产品的需求量急剧下降。 我清楚地记得,吉芬银器抛光剂是在二十年代初问世的,而且我现在也能肯定,我不是惟一将此产品的出现与我们业内工作方式发生改变相联系的人,那种改变曾逐渐把擦亮银器的工作推到至关重要的位置,且这种情况基本上仍延续至今。我今天仍坚信,这一变化,犹如在本时代前后所发生的那么多变化一样,均是属于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些年月里,我们这一代男管家“已到了一定的年龄”,特别是类似马歇尔先生的那些人在使抛光银器成为工作重心这方面曾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当然这并不暗示着擦亮银器特别是可能会摆在桌上的那些器皿,并非一直被视为极严肃的职责。可如果说我父辈的许多男管家不曾将此项工作视为十分重要的话,那也不是不公平的。这一点可以由下述事实所证实,在那个时代,一所府第的男管家很少直接监管擦亮银器这项工作,而是满足于将此置于诸如副男管家随心所欲的监督之下,他也仅仅是断断续续地去检查一下。现在普遍认可的是,马歇尔先生才是第一位认识到银器之重大意义的 人也即是说,屋内没有其他任何物件会如同用餐时所用的银器那样受到外来者那么细致入微的检查,既然如此,这项工作便成为公认的指标用以衡量某府第的标准。因此,马歇尔先生第一次展示出那些光洁如镜的银器,其光洁度在过去是无法设想的,这使得那些访问查利维尔府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心醉神迷。紧接着全国上下的男管家们承受着来自其雇主的压力,他们自然而然地对如何擦亮银器的问题全神贯注。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随之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在出了各色各样的男管家,每一位都声称自己有能胜过马歇尔先生的妙方对这些妙方,他们都极尽炫耀之能事来保守秘密,他们仿佛就是那些对烹饪法守口如瓶的法国厨师。可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正如我过去那样像杰克奈布尔斯先生表演的那种种煞费苦心、神秘莫测的工序对最终的结果只能产生微乎其微的作用,甚至根本不起任何明显的作用。就我自身而言,这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只须使用上好的抛亮剂,再加上严密的督促。吉芬公司的产品是当时所有具有眼光的男管家都要订购的抛亮剂,倘若使用该产品得法,那便无需去担忧你的银器排名会在任何人之下。 我今天十分欣慰能回忆起的是,很多场合中,达林顿府陈设之银器曾给挑剔的观察者们留下了极其生动的印象。举个例吧,我记得阿斯特女士曾不无心酸地评价说,我们府内的银器“可能是无可媲美的”。我也还记得,在一次晚宴上,我曾注视到著名剧作家乔治肖伯纳先生极为细心地检查着摆在他面前的那把点心匙子,他把匙子高高举起来对着灯光,并将其表面与手边大浅盘的表面进行比较,全然不顾坐在他身边的其他客人。也许我今天回忆起的能最为满意的事例是有关那个夜晚一位显贵的人物他当时是内阁大臣,之后不久便成为外交大臣曾对达林顿府进行一次绝对“不可对外公开”的访问。可事实上,既然那些访问随后的结果已被详细地记载于文件之中,那似乎就毫无理由不说明此人就是哈利法克斯勋爵。 正如许多情况所证实的那样,那次特殊的访问就是在哈利法克斯勋爵和当时的德国大使里宾特洛甫先生之间一系列此种“非官方”会晤的第一次。可在那第一个夜晚,哈利法克斯勋爵到达时其神态异常的小心谨慎;实际上他刚一露面时所说的话是:“说实话,达林顿,我真不知道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做些什么。我知道我是会后悔的。” 由于不能指望里宾特洛甫先生一个小时内会到达,勋爵阁下便提议客人参观一下达林顿府这个策略曾帮助不少紧张不安的访问者得以放松。然而,当我在府内不同地方忙于工作时,我偶尔所能听到的就是哈利法克斯勋爵一直都在表露他对那天晚些时候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疑虑,达林顿勋爵虽费尽心思使其消除疑虑,可却是徒劳。但是不久在屋内的某一处,我无意中听到哈利法克斯勋爵如此赞叹道:“上帝啊,达林顿,这府内的银器可真是棒极了。”我当时听到那番话,自然感到异常欣喜。然而对这一插曲真正令我满意的结局是在两三天后出现的,当时达林顿勋爵曾对我说:“史蒂文斯,顺便对你说一下,那天晚上哈利法克斯勋爵对那些银器的印象非常深刻。这使他处于截然不同的心情状态。”这些就是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勋爵阁下的原话,因此,那些银器的外貌曾对缓解那天夜里哈利法克斯勋爵与里宾特洛甫先生之间的关系起到过虽微不足道、可意义却重大的作用,这可并不纯粹是我自己在想入非非。 既然讲到这一点,简单交待一下里宾特洛甫先生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很显然,今天普遍认为里宾特洛甫先生曾是一位骗子:至于希特勒的真实意图,也就是他图谋在那几年里尽可能长时期地欺骗英格兰,而里宾特洛甫先生在我们国内的惟一使命便是协调、配合这一骗局。正如我所说,这是普遍所持的观点,在此我是不愿意持反对意见的。然而,最令人厌烦的是今天不得不听见人们高谈阔论,仿佛他们哪怕一刻都从未被里宾特洛甫先生蒙骗过仿佛只有达林顿勋爵一人相信里宾特洛甫先生是位体面的绅士,而且单独与他建立并发展了工作关系。而事实上,在整个三十年代,那些最显赫的府第都将里宾特洛甫先生视为颇受人尊重 的人物,甚至是富有魅力的人。我今天仍记得,特别是在 1936年和1937年,在仆役厅里那些围着“德国大使”团团转的来访官员的所有谈话。从谈话便可清楚地了解到,这个国家里许多最显贵的女士们和绅士们都非常爱戴他。正如我刚才所说,最令人厌烦的便是不得不听到这同样一批人而今谈起那些年月的情况,尤其是部分人曾谈及勋爵阁下的那些话。倘若你能看到那些人在那些日子的哪怕一部分的宾客名单,那么他们那极大的伪善也就昭然若揭了;于是你不仅会了解到里宾特洛甫先生在那同样一批人的餐桌旁就餐的频繁程度,而且还能了解到他是作为贵宾经常出席宴会的。 而后你又会再次听到那同样的一批人的谈话,仿佛达林顿勋爵在那些岁月里几次访问德国期间曾做了些不同寻常的事,而得到了来自纳粹分子的热情款待。倘若,比如说《泰晤士报》哪怕只公布一份纽伦堡大会期间由德国人举办的宴会宾客名单的话,那我料想那些人就不会如此津津乐道了。事实上,英格兰最显贵、最受人尊敬的女士和绅士们都享受到了德国领导人的殷勤款待,并且我可以人格担保,这些人的绝大部分回国时带回的也只有对其东道主的赞美和钦佩。今天,任何人如果暗示达林顿勋爵曾隐秘地与某位家喻户晓的敌人建立过联络关系,那他也仅仅方便的忘掉了那个时期的真实情况。 还需要说明的是,声称达林顿勋爵是反犹太分子,或者声称他曾与类似英国法西斯主义者联盟那样的组织有过密切联系,这类胡言乱语是何等的卑鄙无耻。这类胡言乱言只是由于全然不知勋爵阁下属于何种绅士而产生的。事实上,达林顿勋爵是憎恶反犹太主义的;在好几次他单独在反犹太情绪的场合,我都耳闻他表达了他的厌恶之情。有断言称勋爵阁下从不允许犹太人踏入这府内一步、或是他从不允许雇用犹太员工,这都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或许,除了关于在三十年代发生的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那件小事曾遭到完全言过其实的指责。至于谈到英国法西斯主义者联盟,我惟一能说的便是,任何将勋爵阁下与此类人相提并论的说法都是相当荒谬的。曾领导过“黑衫党”的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曾到过达林顿府,我可以担保,那至多不超过三次,而且那几次访问全都发生在该组织的早期阶段,那时该组织还尚未背离其原本的宗旨。一旦“黑衫党”运动的丑陋嘴脸大白于天下,,公允地说,勋爵阁下比绝大多数人更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达林顿勋爵便再也不和这类人往来了。 不管怎样说,对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活的核心而言,这类组织全都是枝节问题。你可能会理解,达林顿勋爵属于那一类绅士,他注重只从事那些处于事情核心的工作,而且在那些岁月里,通过他的不懈努力所聚集的那些人物与那类讨厌而又不足挂齿的团体是那么格格不入,其差异的程度如任何人所能设想的那样。那些人物不仅尤为突出地值得尊敬,而且他们曾在英国社交活动中产生过真正的影响:他们中有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以及牧师。事实上,这些人物中有些是犹太人,仅此事实便足以说明:有关勋爵阁下的许多传闻是多么的荒谬啊! 可我有点离题太远了。刚才我正谈及银器、以及当哈利法克斯勋爵在达林顿府内与里宾特洛甫先生会晤的那个夜晚,那些银器曾如何给他留下了那般恰如其分的印象。请允许我讲清楚一点,我哪怕在任何一刻也不曾暗示:仅仅是由于那银器的缘故,那对我雇主原将成为令人遗憾的夜晚却变得那样令人兴奋不已。可如我所指出的那样,达林顿勋爵曾亲口指出,至少那些银器曾是改变其客人那天晚上的情绪的一个小小因素。以一种满足的喜悦心情来回顾这类例证也许并不会让人感到可笑。 我们业内人士中确有部分人会固执己见,认为为什么样的雇主服务最终都几乎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坚信那类盛行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理想主义也即我们男管家应该力争去为那些推进人类事业的伟人效力的观念仅仅是一种超凡脱俗的言论,在现实生活中是丝毫没有根基的。可当然值得一提的是,散布此种怀疑论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成为我们行业中的最平庸之辈他们知道他们缺乏向任何显要位置靠近的能力,而且他们只渴求将尽可能多的人拖至其自身的低水准那么人们便很难心甘情愿地去认真考虑他们的主张。可尽管如此,能够列举自己职业生涯中的若干例证,而这些例证又可以极其清楚而又突出地说明那些人是多么的荒谬,这仍就是件令人满意的事。当然啰,一个人追求为其雇主提供广泛而又持久的服务,其价值绝对不能只降至几个特殊之例证上比如有关哈利法克斯勋爵的例子。但是我要说的是,正是这类例证才能永久性地形象说明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那就是此人曾享有殊荣,在伟大事业的真正支撑点从事其职业。而且此人或许有权利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是那些甘愿为平庸雇主效力的人所永远无法理解的这种满足感使此人能够以某种理由、而且以无论如何也不过分的方式宣称:其艰辛努力是对历史进展的贡献的一部分。 也许人不应该对过去回顾这么多。毕竟,摆在我面前的仍是将需要我去提供许多年的服务。法拉戴先生不仅是一位最好的雇主,而且他是那种美国绅士,你肩负着特殊的责任去对他展示在英格兰所有被视为最佳水准的服务。那么,这就有必要将注意力集中于现在;并且有必要去防范因在过去也许已取得的成就而滋生任何自鸣得意的情绪。因为,不得不承认,在刚过去的几个月中,达林顿府内的许多事情并不完全尽如人意。最近就曾暴露出了数次小差错,这包括去年四月与银器相关的那件小事。十分幸运的是,那件事不是在法拉戴先生有客人的时候发生的,即使如此,对我来说那也是一件真正让人尴尬的事。 那事发生在一天上午用早餐的时候,法拉戴先生本人不是出于友善、就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不曾意识到那差错的程度在整个过程中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就那么端坐着,只是拿起那把餐叉,极其迅速地观察了一下,用一个指头尖碰了碰叉尖,而后将其注意力转回到早上报纸的大字标题上去。他的全部动作都是以漫不经心的样子做出来的,可我当然已察觉出所发生的情况,于是我立刻走过去把那引人恼怒的餐叉拿开。由于我心情杂乱,我也许实际上行动得稍嫌太快了点,于是法拉戴先生显得有点吃惊:“啊,史蒂文斯。” 我接着快步地走出房间,没耽搁多久又拿了一把符合要求的餐叉返了回来。当我再次向餐桌走去时,那时法拉戴先生显然已全神贯注于他手中的报纸之中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我应该悄然无声地将将餐叉放在桌布上,以免打扰他读报。可是,我也曾想到过这种可能性,法拉戴先生仅仅是假装对此事漠然置之,其目的在于减少我的尴尬,而我如此鬼鬼祟祟地送回餐叉势必会被视为我对自己的差错毫不在乎,或是更糟,试图掩盖自己的差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过后决定:恰如其分的做法便是以某种强的方式将餐叉放回桌子上去,其结果使他再次感到吃惊,他抬起头来又一次咕哝道:“啊,史蒂文斯。” 诸如此类在过去几个月内所发生的疏漏理所当然地曾伤害了个人的自尊心,可是这却毫无理由相信这些疏漏是比员工短缺更为不幸的情况。这并不是说员工短缺其本身并不很重要,但倘若肯顿小姐真的返回了达林顿府,那我敢肯定,类似的疏忽必将成为过去。当然,你必须记住,在肯顿小姐的来信中根本没作任何特殊的阐述这封信我在昨夜熄灯之前碰巧在房间里又看了一遍毫不含糊地言明她恢复其原来位置的欲望。事实上,你也必须承认这种明显的可能性,即你原先也许曾不顾事实地认为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的愿望有迹象表明她已流露出种想法。我必须承认,我昨夜有点吃惊地感到,要确切指出她信中能清楚地表达她重返的欲望的那些话是多么困难。 但另一方面,当知道极有可能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将与肯顿小姐面对面地谈话时,此刻要费尽心思地对这种事情进行推测似乎又不太值得。可我还得承认,昨天夜里我躺在黑暗中,听着楼下店主与其太太在深夜打扫卫生所发生的喧闹声,其间我曾确实花费了很长时间反反复复地揣摩过那几页信。 第三天,晚上 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再讲一下有关勋爵阁下对犹太人的态度问题,原因是,我意识到反犹太主义这一问题在这些日子已变得非常敏感。特别重要的是,请允许我清除那凭空臆造的、阻止犹太人进入达林顿府职员队伍的栏栅。由于这一无中生有的断言非常直接地涉及我自己所管辖的范畴,那我就有绝对的权威来对此进行驳斥。在我为勋爵阁下工作的所有岁月里,我的职员队伍中曾有过许多犹太人,而且我要更进一步地说明,他们从未因为其种族之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待遇。如果说这种种荒谬可笑的说法不是非常荒唐地来源于三十年代初期那短暂、而又并不重要的几周里的话那时卡罗林巴尼特夫人曾对勋爵阁下施加过某种不同寻常的影响那么任何人的确都无法为这些谬论列举出具体的例证来。 巴尼特夫人是查尔斯巴尼特先生的遗孀,那时四十来岁她很有风韵,有人也许会说她是位颇具魅力的女士。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力而享有盛誉,而且在那些日子里,人们都乐衷于打听她在宴会上就某些当代重大问题是如何使这位、或是那位颇有学识的绅士无地自容的。在,年夏季的许多日子里,她定期出现在达林顿府,与勋爵阁下度过了许多时光。他俩常在一块儿深谈,特别是就某一社会或是政治方面的实质问题。据我的回忆,也正是巴尼特夫人领着勋爵阁下到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地方进行了多次“有导游陪同的考察”,考察期间,勋爵阁下曾访问了许多在那些年确实正饱受极度困苦的家庭。具体点讲,巴尼特夫人极有可能曾在促成达林顿勋爵越来越关心我国的穷人方面做出了某种贡献。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说她的影响曾完全是消极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曾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的“黑衫党”组织的成员,而且在那个夏季为数不多的几周内,勋爵阁下与奥斯瓦尔德莫斯利先生也略有几次接触。也就是在那几周内,在达林顿府内发生了几件完全属于偶然的事件,于是现在便有人设想,那些个事件势必为那些荒诞无稽的断言提供了根据,可此根据却不足取信于人。 我将它们称为“事件”,可其中一些却特别的微不足道。比如说,我今天仍记得很清楚,在一个晚宴上,席间曾提及某家报纸,我偶然听到勋爵阁下说:“哦,你是说那份犹太人的宣传报刊。”这之后,在那段时间里的另一场合,我记得他交待我停止对当地一家定期来到府上的慈善机构捐款,那是因为该机构的管理委员会“或多或少与犹太人类似”。我迄今对这些话仍不可忘怀,因为它们当时确实让我感到很吃惊,勋爵阁下在此之前对犹太种族可从未表露过诸如此类的敌对情绪。 在这以后,当然就是那个下午在勋爵阁下把我叫进他书房所发生的事。刚开始,他只是和我进行了极为一般性的交谈,询问一下府内一切是否正常之类的问题。而后他说道: “史蒂文斯,我最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确实是在反反复复地思考。我现在已得出了结论。我们达林顿府的职员中不能有犹太人。” “是吗,老爷?”“史蒂文斯,这样做对这府第有好处。这也是从呆在我们这儿的客人的利益出发。史蒂文斯,我对此已作过仔细的调查,我现在是让你了解我的决定。” “非常清楚了,老爷。”“那就告诉我,史蒂文斯,目前我们职员中就有几位,对吧?我的意思是,几位犹太人。”“我相信目前的职工成员中有两位可以列入那个类别,老爷。”“啊。”勋爵阁下停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窗外“。那么,你当然得让他们离开。”“您说什么,老爷?” “史蒂文斯,这的确令人很遗憾,可我们别无选择。这是考虑到我的客人们的安全与安宁。你大可放心,我对这事已认真考查过,而且对此也曾彻彻底底地思索过。这对我们绝对是最有益的。” 事实上,所涉及的那两位职员均是女仆。然而,倘若在未事先将情况告之肯顿小姐就已采取任何行动的话,那是十分不恰当的,于是我决意就在当天夜晚在她的起居室里与她喝可可饮料时将此事告诉她。有关每日工作结束时与她在起居室里会面的情况,我在此或许应该说上几句。说实话,那些会面的基调绝对都是有关工作的尽管有时我们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讨论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我们规定这样会面的理由十分简单:我们发现各自的生活都经常是那么地忙碌,忙得在若干天之内我们都竟然没有机会去交换一下哪怕最基本的信息。于是我们达成共识,这种情况已严重危害了管理工作的顺利进展,因而有必要每日工作结束时在肯顿小姐的私人起居室里一块儿花上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这可谓是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案。我必须再次重申,那些会面主要都是属于工作性质;比如说,我们也许会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详细讨论出计划来,要不然就会商议如何安置某位新雇员。 不管怎样讲,回顾一下我的思绪,你便会理解,在准备告诉肯顿小姐我就要解雇她手下的两名女仆之际,我并不能泰然自若。 实事求是地说,那两位女仆曾是完全令人满意的雇员将此说明为妙,毕竟犹太人的问题近来变得是那么的敏感我还是而且我出自本能是不赞同将她俩解雇的。可话又说回来,我在这种情况下应履行的职责是非常清楚的,并且,我亦认识到这一点,即使不负责任地表露出个人的这种疑惑,也是丝毫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就此而论,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任务,而又必须以庄重的态度去完成。最后的情况是这样的:在那天晚上即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时,我终于把那件事提了出来,而且我采取的是尽可能简明扼要而又公事公办的方式,最后我是这样说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钟我将在我的配膳室里与那两位雇员谈话。肯顿小姐,倘若你能叫她俩上我那 去的话,我将十分感激。无论你事先是否将我要对她们谈话的实质内容告诉她们,我都将此事完全托付你来办。” 当时,肯顿小姐似乎没有什么要答复的。于是我接着说道:“就这样吧,肯顿小姐,谢谢你的可可饮料。现在该是就寝的时候了。明天又会是忙忙碌碌的一天。” 就在这时,肯顿小姐开口说话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耳朵。鲁思和萨拉成为我手下的职员迄今已经六年多了。我特别地信赖她们,她们也的确信任我。她们曾为这府第工作得异常出色。” “肯顿小姐,我肯定这都是事实。然而,我们决不可让个人情感渗入我们的判断中来。可现在,我真的必须向你道晚安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真太气愤了,你居然就能坐在这儿,娓娓述说你干过的事,仿佛你是在讨论给食品储藏室订单一样。我对此简直无法相信。你在说鲁思和萨拉将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吗?” “肯顿小姐,我刚才已把情况向你做了全面的解释。勋爵阁下已做出了决定,没有任何事情容得你我来争论的了。”“史蒂文斯先生,难道你就不曾想到,以这样的缘故就要解雇鲁思和萨拉将完全是错误的吗?我不能容忍这类事情。我将无法在能让此类事情发生的府第里工作了。”“肯顿小姐,我请你别使自己这么激动,并以与你身份相称的方式来规范你的言行。这是一件十分明确的事情。如果勋爵阁下希望将这些特定的契约中止的话,那么就再没有更多可说的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现在警告你,我将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府第里工作。如果我的姑娘们被解雇了,我也会离开的。”“肯顿小姐,看见你以这种态度做出反应,真让我大吃一惊。我当然毫无必要提醒你,我们的工作职责不允许我们只顾及自己的癖好和个人情感,而是要遵从主人的意愿。” “史蒂文斯先生,我告诉你,如果你明天解雇我的姑娘,那将是错误的。这犹如过去任何的罪孽那般可恶,而且我将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府第里工作。” “肯顿小姐,请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现在所处的地位还几乎不足以使你做出如此盛气凌人的决断。实事求是的说,如今的世界是非常复杂而又暗藏着危险的。有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所处的位置能够理解清楚的,比如说,有关犹太人的实质性问题。而至于勋爵阁下,我也许敢这样讲,他处于某种更高的地位来判断什么是最佳的。肯顿小姐,我现在真的必须告退了。我再次感谢你的可可饮料。明天上午十点半钟,请将那两位有关的雇员叫来。” 次日上午,从那两位女仆一走进我的配膳室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显然肯顿小姐已将事情告诉了她俩,因为她俩都是呜咽着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洁地将情况向她们做了解释,强调她们的工作曾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据此,她们将获得良好的介绍信。据我的回忆,在整个见面过程中,她俩都未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那次见面大概只延续了三四分钟,而后,她们就像来时那样呜咽着离开了。 在解雇了那两位雇员之后的好几天内,肯顿小姐对我是特别的冷淡,有时甚至当着职员的面对我十分粗鲁。尽管我们保持着在晚上见面喝可可饮料的习惯,可多数会面时间总是很短暂,而且气氛也不友好。大约在两星期之后,仍无迹象表明她的态度有所缓解,我便开始变得有点不耐烦了,对此我想你是会理解的。于是,在一次喝可可饮料的时候,我以讥讽的语气对她说: “肯顿小姐,我倒宁愿你现在就已呈上你所写的离职通知。”随之我轻松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我当时确实希望她最终能稍稍发点慈悲,作出某种和解的反应什么的,以便让我们一劳永逸地把那整个插曲抛之脑后。可是肯顿小姐只是严肃地看着我说: “史蒂文斯先生,我仍的确保持着呈交辞呈的打算。只是因为我一直太忙了,找不到时间来处理这种事。” 我必须承认,她的这番话确实让我担心了一阵子,那就是她对以离开相威胁的事是很认真的。可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了,事情已变得明朗化,她离开达林顿府是根本不可能的。由于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地和缓,我也喜欢时常以提及她曾威胁要辞职的事来逗弄她。比如说,倘若我们在一起商议即将在府内举行的重大活动,我便可能插上一句:“肯顿小姐,那得假定到那时候你仍旧和我们在一块。”甚至在那件事之后的数月内,类似的言辞仍使肯顿小姐默不作声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设想,这更多地是由于困窘而非愤怒。 当然 ,最终这件事便基本上逐渐被忘却了。可我记得,在辞退那两位女仆足有一年之后,这事最后又被提了出来。 一天下午,当我在休息室里伺候勋爵阁下用茶点时,是他首先又回想起这件事来的。到那时,卡罗林巴尼特夫人曾对勋爵阁下所产生过的种种影响已荡然无存。事实上,那位女士早已不再是达林顿府的客人了。还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那时勋爵阁下与“黑衫党”已断绝了一切联系,那是因为他已明察了该组织的真实而又丑陋的本质。 “唉,史蒂文斯,”他对我说,“我一直有意和你谈一下。有关去年那件事情。就是有关那两位犹太女仆。你还记得那件事吧?” “确实记得,老爷。”“我想现在是无法找到她们的行踪了,对吧?既然所发生的事是错误的,那就该愿意对她们做出某种补偿。” “我肯定会对此事进行调查的,老爷。可我现在毫无把握是否有可能得知她们目前确切的行踪。” “尽力而为吧。过去发生的事是错误的。”我深信与勋爵阁下的交谈将会对肯顿小姐产生一定的影响,于是我决定将此事告知她,那是非常合适的即使要冒失其再次生气的危险。事实表明,在那雾蒙蒙的下午,当我与她在凉亭里偶然相遇并将此事告诉她时,产生了不寻常的结果。 我记得那天下午当我走过草坪时,一阵薄雾已开始慢慢袭来。当时我正向凉亭走去,其目的是将勋爵阁下不久前与几位宾客在那儿喝茶时所遗留下的东西清理干净。我也记得站在较远的距离还远未到我父亲曾跌倒过的那些石级之前我就已辨认出肯顿小姐的身影在凉亭内走来走去。当我走进凉亭时,她已坐在其中一把零散摆在屋内的那些柳条椅子上,很显然,她正忙于手中的针线活。我更为靠近地观察了一下,原来她正在修补着一个坐垫。我随之便开始把放在那些花草中和藤条家具上的各种陶器收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干活的过程中,我们曾相互说了些打趣的话,也许讨论了一两件工作上的问题。实际情况是,在连续多日关在主楼里之后,来到外面的凉亭里令人感到特别清新,而我们两人都不倾向于忙着干活。那天,由于漫延而至的薄雾使人朝外不能看得太远,日光也迅速地消退了,这迫使肯顿小姐要将手中的针线活最后干完。我记得我们时常中断各自的工作,只是单纯地凝视着屋外周围的景色。事实上,我只是望着外面那片草坪,在那儿沿着马车道种植的白杨树周围,雾已变得愈来愈浓厚,这时我最终又提起了去年解聘那两位女仆的话题。或许多少凭着点预感,我如此道来引入话题: “肯顿小姐,我刚才就一直在考虑。现在要回想起那件事是太滑稽了,可是你知道,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你仍执意要辞职呢!想到这事,我就感到非常有趣。”我笑了笑,而在我身后的肯顿小姐却默不作声。当我最后转脸望着她时,她正透过玻璃凝视着屋外那铺天盖地的大雾。 “史蒂文斯先生,你可能丝毫不了解,”她终于说道,“我当时是多么认真地考虑过离开这府第。所发生的一切对我的刺激是那么的强烈。倘若我是那种无论如何都值得尊重的人,我现在敢说,很早以前我就已离开达林顿府了。”她停了一会儿,而我又转过脸来看着屋外远处的那些白杨树。而后,她以倦怠的语气继续说道:“史蒂文斯先生,那是怯懦的表现,简直就是怯懦的表现。可我能上哪儿去呢?我没有家。只有我的姑母。我深切地爱着她,可是我和她呆上一天都会感到我的整个年华正在被虚耗掉。当然啰我的确曾自我安慰过,要不了多久,我便会找到某个新的职位。但是我当时是那么的害怕,史蒂文斯先生。只要我一想到离开,我就会看见我自己已走出了这儿,而根本找不到了解我、或者会关照我的人。这些,就是我全部的人生准则了。我为自己感到多么的羞愧啊!可我就是不能离开,你知道吧,史蒂文斯先生。我就是无法使自己离开。” 肯顿小姐又再次止住不语,似乎已陷入沉思之中。于是,我认为这倒正好是机会,我应尽可能简洁地就此问题谈一下在我和达林顿勋爵之间不久前曾发生的事情。我便开始如此叙述了一番,最后这样说道: “事已定局,实难挽回。听到勋爵阁下那么毫不暧昧地宣布那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这至少是个极大的宽慰嘛。肯顿小姐,我刚才想到你可能想知道此事,据我的回忆,你当时和我都被那件事弄得一样的苦恼。”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在我身后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说道,好似她刚从梦中被摇醒,“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于是我便转过身来朝着她,她继续说道:“可据我的回忆,你当时认为叫鲁思和萨拉卷行李是惟一正确而又恰当的事。你当时对此绝对是欢喜若狂的。” “肯顿小姐,说实话,那倒并不很正确,而且也并不太公平。那整个事件曾引起我极大的关注,确实是极大的关注。这是我很不情愿看见在这府内所发生的那类事情。” “那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何你在当时不这样对我说呢?”我笑了笑,一时间我竟无法回答。在我尚未能准确地构思出某一答复之前,肯顿小姐已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说道:“史蒂文斯先生,倘若去年你曾考虑让我分享你的感情,那将 对我意味着有多重要,对此你现在意识到了吗?你知道,当我的姑娘被解雇时,我是多么的心烦意乱啊!你现在意识到那样做将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吗?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你总要装假?” 我因谈话内容所突然发生的可笑转变又笑了笑。“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不能肯定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装假?为什么,真的??” “对鲁思和萨拉离开我们的事我曾遭受过那么多的痛苦。可我感到更为痛苦的是因为我当时相信我是孤立无援的。” “真的吗,肯顿小姐??”我端起了那个盘子,上面摆着我收拾起来的那些用过的瓷器。“当然啰,有人不赞同那次解雇。那他就该想到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事。” 她一句话也没说,在我准备离开时,我曾转脸朝她看了看。她又再次凝视着屋外的景色,可那时凉亭内已变得那么的昏暗,我所能看的她也仅是在苍白和虚无的背景中的侧影轮廓。我和她道了别,便走出了凉亭。 既然已回顾了关于犹太职员的那段插曲,我又想起我认为可以被称之为是那整个事件的不同寻常的必然结果:我指的是那位名叫利萨的女仆来到了府内。换句话说,我们不得不去找人来替代那两位被解雇的犹太女仆,而结果这位利萨便成了个中一员。 这位年轻的女人曾以最含糊其词的推荐信来申请这个空缺位置,任何经验丰富的男管家仔细琢磨那推荐信后才会大概知道,她是蒙受某种嫌疑才离开原来的工作环境的。不仅如此,肯顿小姐和我曾询问过她,才弄清了她在任何工作岗位至多曾呆上几周的时间。总的看来,她的整个行为举止给我显示出她很不适宜于在达林顿府供职。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们刚一结束对那姑娘的口头考查,肯顿小姐便开始坚持我们应该雇她。“我看这姑娘具有很大的潜力,”她面对我的不满自顾说道,“她将直接在我的监管之下,而且我将负责证明她是优秀的。” 我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无法摆脱意见分歧的状况,可也许仅仅是由于这一事实:解雇女仆的那件事在我们的脑海中是那么的近在眼前,于是我并未如我原本应该的那样,固执己见地与肯顿小姐唱反调。无论如何,结果是我最终让步,可我还是这样说: “肯顿小姐,我希望你认识到,雇用这位姑娘的责任应直接由你自己来承担。照我看来,在目前情况下,毫无疑问她是远远不适合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我现在姑且同意接受她,可条件是你将亲自监督她的进展。” “史蒂文斯先生,这姑娘最终将证明是很不赖的,这一点你会看到。” 使我惊讶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那位年轻姑娘的确以显著的速度取得了进步。她的言行举止似乎日渐改进,甚至连走路和干活的姿态在刚开始那几日内,她的姿态是那么的懒散,大家都不愿正眼瞧她都已引人注目地有所改观。 数周过后,那姑娘看来已奇迹般地被改造成了一个有用的职员,肯顿小姐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她似乎特别喜欢给利萨分派这样或那样需要担负更多一点额外责任的工作,倘若我在一旁注视着的话,她肯定会试图以嘲弄的表情来吸引我的注意。那一夜在肯顿小姐的起居室里边喝可可饮料边进行的交谈,相当典型地属于那类双方都热衷于以利萨为话题的谈话。 “毫无疑问,史蒂文斯先生,”她对我这样说,“当听说利萨仍然没犯过任何真正值得一提的错误时,你肯定会感到特别失望的。”“肯顿小姐,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失望。我为你、而且也为我们大伙都感到高兴。我将承认,截至目前为止,关于那位姑娘你已获得了某种程度上不大不小的成功。”“不大不小的成功!史蒂文斯先生,瞧瞧你那脸上的笑容。每逢我提起利萨,这种笑容就总出现在你脸上。这种笑容本身就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啊,真的吗,肯顿小姐。能容许我问问具体是什么吗?”“史蒂文斯先生,这的确非常有趣。非常有趣的是,你对她曾是那么的不抱希望。因为利萨是个漂亮的姑娘,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已注意到你对职员中漂亮的姑娘们都抱着一种奇怪的反感情绪。” “肯顿小姐,你自己完全清楚你正在胡说八道。”“哈哈,可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史蒂文斯先生。你不喜欢雇员中有漂亮的姑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害怕受到诱惑?也可能是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是血肉之躯,他并不能完全自持?” “真有你的,肯顿小姐。假使我认为你所说的话中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道理,我也许会耐着性子和你一块对此讨论一番。可实际情况是,在你喋喋不休之际,我想我只会考虑其他问题。” “啊,可为何那种心虚的笑容还挂在你的脸上呢,史蒂文斯先生?” “那可绝对不是什么心虚的笑容,肯顿小姐。而我只是稍微对你胡说八道的惊人本事感到好笑罢了,仅此而已。” “史蒂文斯先生,你脸上显露的就是有点心虚的笑容。而且我已注意到你是如何难以忍住不去看利萨的。为何你当时那么强烈地拒绝她,这一点现在开始变得非常清楚了。” “肯顿小姐,我的反对意见当时是很有根据的,对此你是再清楚不过。那姑娘第一次上我们这儿来时,她是完全不合适的。” 当然啰,你应该理解得到,我们从未在职员能听及的范围内以如此的语气来交谈的。可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一起喝可可饮料的那些夜晚,尽管本质上仍属工作性质,可我们都倾向于为这类毫无恶意的谈话留有余地有人会说,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大大缓解白天的辛劳所导致的紧张情绪。 利萨曾和我们一起呆了大致八九个月在此期间我基本上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可她突然和那位副男管家一块儿从这府里消失了。今天看来,对管理大户人家的任何男管家来说,这类事情当然是其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且总让人极其烦恼,可你又得学会去接受。事实就这类“月夜”不辞而别的事件而言,他们的这次行动还算比较文明的。除了一点食物而外,那一对并不曾拿走任何属于这府内的财物,不仅如此,他俩都留下了一封信。那位副男管家,其姓名我已不再记得,他直接给我留了一张短笺,大致内容是这样的:“请别以太苛刻的态度来评价我们。我们相爱并将要结婚。”利萨直接写给“女管家”的信要长得多。在那两位失踪后的那天上午,肯顿小姐把这封信送进了我的配膳室。据我的回忆,信中以许多拼写错误的单词和不合语法的句子描述了那一对之间的爱是如何的深厚;那位副男管家是如何的了不得;等待着他俩的前途又是多么的美妙。我还能记得,信中一行大意为:“我们没有钱但谁会在乎我们有爱谁还想要其他我们相互拥有那就是任何人都的确想拥有的一切。”那封信尽管长达三页纸,可丝毫不曾对肯顿小姐曾给予那姑娘的极大关照表示感激,也不曾对使我们大家失望而感到懊悔。 很明显,肯顿小姐特别地心烦意乱。正当我迅速地看着那女人的信时,她坐在摆在我面前的桌子旁,目光低垂,盯着双手。说实话她的这副表情让人感到非常难于理解我还真的想不起曾见过她比在那天上午更为失魂落魄了。当我把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时,她说道: “唉,史蒂文斯先生,看来,过去你是正确的,而我却错了。”“肯顿小姐,你完全不必自寻烦恼,”我说道,“这类事情经常发生。而我们这样的人的确是无法去防范这种事情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过去是犯了错误。我现在就得承认。你一向是对的,而我是错的。”“肯顿小姐,我真的没法同意你。你确实在那姑娘身上创造了奇迹你对她的管理曾许多次证实了:实际上,我才是那犯错误的人。说实话,肯顿小姐,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任何雇员身上你过去对她所做一切是十分了不起的。你可以有任何理由为她而感到失望,可是却毫无理由认为你自己应承担任何责任”。 肯顿小姐始终看起来很沮丧。她深沉地说道:“史蒂文斯先生,谢谢你这样讲。我真的非常感谢。”而后她倦怠地叹一口气:“她真是愚蠢透顶。在她面前本该有一番真正的事业。她是有能力的竟然有那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女人抛弃了她们的机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俩看了看摆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的那些信纸,而后肯顿小姐在一种令人烦恼的气氛中将其目光移开。 “一点不错,”我说,“正如你所说,这简直是自暴自弃。”“太愚蠢了。那姑娘注定会后悔莫及的。假使她能坚持的话,那摆在她面前的应是幸福的生活。一两年之后,我可以使她胜任某一小住宅里女管家的职务的。史蒂文斯先生,也许你认为那是太牵强附会了,可你瞧瞧,仅在几个月之后我就使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现在倒好,她把这一切全抛弃了。我真是徒劳一场。” “她真是愚蠢透顶。”我开始把面前的那些信纸收拾好,考虑可以把它们存档以作参考。可在我这样做时,我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肯顿小姐是否打算由我保管这封信,或者她自己是否想保留,于是我又把那些信纸放回摆在我俩之间的桌子上。可这时,肯顿小姐看上去心不在焉。 “她肯定会追悔莫及的,”她再次说道,“简直太愚蠢了。” 看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已沉湎于回忆这些往事。这可绝对不是我的意图,但这样做可能也并非坏事,至少我已避免过多地考虑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我相信,这些事情现在已最终自我了结了。应该说明的是,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一直是非常难熬的。我此刻住在属于泰勒夫妇的这所小舍的阁楼里。也就是说,这是一所私人住宅;而这间由泰勒夫妇出自好心供我今晚使用的小屋曾为他们的长子居住,他早已长大成人,现居住在埃克塞特。这间小屋主要是用厚实的桁条和椽木构筑而成,地板上也未铺着大地毯或是小块的地毯,可整个气氛仍是非常的舒适。很显然,泰勒太太不仅为我整理好了床铺,而且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除了在靠近椽木之处有几张蜘蛛网而外,几乎看不出这个房间许多年来未曾有人住过。至于泰勒夫妇俩,我已弄清楚,从二十年代起他们就一直经营村里的蔬菜水果店,直到三年前才退休。他俩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尽管今天晚上我有一次曾提出要酬谢他们的殷勤好客,可他们却不予理会。 为何我此刻要呆在这儿,为何今天晚上我不得不接受泰勒夫妇的慷慨款待?这一后果均归因于一个愚蠢至极、而且令人恼怒的疏忽:具体点讲,我竟让福特车耗尽了汽油。基于这一事实,加上昨天由于水箱里缺水所引起的麻烦,旁观者将可能有理由地相信,这类普遍的安排无序的毛病应归属于我的自身秉性。当然可以指出的是,就长途驾驶而言,我在某种程度上可是个新手,那么这种可笑的疏忽势必便在预料之中。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不会忘记良好的组织才能和深谋远虑应属于你职业中最基本的素质,那你就很难避免再次感到某种程度上的沮丧。 真实情况是,在汽油耗尽前的最后一小时左右的驾驶过程中我曾非常心烦意乱。我原计划在塔维斯托克镇过夜的,我在快到八点钟之前就已到达该镇。在镇里的那家大旅店,我被告之,由于当地正举行农产品交易会,所有的房间都已住满了人。有人曾建议我与另外几家旅店联系一下,可当我分别给它们打电话时,每一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歉意。最后,在镇边的一家供膳寄宿处,那女店主建议我再开车走几英里的路去找一家她亲戚所开的路边客栈她让我放心,那家客栈有充足的空房间,由于离塔维斯托克镇太远而不至于受到交易会的影响。 她也曾详细地给我说明了行车线路,当时似乎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而且现在也无法说清究竟是谁的过失,反正在这之后我是没法找到那家路边客栈的任何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在经过十五分钟的驾驶之后,我发现自己驶入一条很长的路上,它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萧瑟而空旷的高沼地。在我两旁看上去都是沼泽地,一阵薄雾正渐渐漫过我前面的道路。往左面看,落日映出一片余辉。高沼地上不远处隐约可辨的谷仓和农舍将地平线分割成数段,要不然的话,我仿佛已被遗留在荒无人烟之地。 我记得大约在那个时候,我曾掉转福特车,往回行驶了一段距离,去寻找早些时候我曾驶过的一个转弯处。可当我好不容易找到该处时,那条新的道路比我离开的那条更为荒凉,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情况就是如此。有好一阵子,我驾车行驶在两旁那高高的树篱之间的昏暗之中,而后我发现那条道开始缓缓地变得陡峭起来。那时我已完全打消寻找那路边客栈的念头,而是一门心思往前开,直到到达下一个城市或是村镇,以便在那儿找到栖身之地。于是我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样的话,明天上午立即按原定线路行驶将是易如反掌的事。刚爬完那山路的一半时,汽车引擎运行得不顺畅了,而我也才开始注意到汽油快用光了。 福特车又继续向上爬行了几码远,而后停了下来。我走下车来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只消再过几分钟,天色便会完全暗下来。而此刻我正站在两边长满树木和灌木树篱的陡峭道路上;在山坡更远的地方,我看见那延绵的树篱中出现了一个间隙,那儿耸立着一扇由天空衬托出来的粗宽的栅栏门。我开始向那扇门走去,心想从那儿四处观察一下,可能会让我某种程度上辨认出眼下所处的方位;我甚至期望在附近能发现一座农舍,那便可获得及时的援助。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情况却使我有点不安。栅栏门另一侧的那片草地非常险峻地向下倾斜着,离我面前仅二十码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在那片草地顶点处的那一边有一个小村子,离这儿有相当一段距离按直线距离算大约足有一英里左右。透过薄雾,一座教堂的塔尖依稀可见,在塔尖四周,有连成一片的用黑色石板铺成的屋顶;从散布于四处的烟囱里冉冉冒出缕缕白色的炊烟。在那情况下,你不得不承认,某种令人沮丧的感觉正压抑着你。当然,情况也并非完全让人绝望;福特车毕竟完好无损,只不过没有燃料罢了。再说呢,步行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那小村庄,在那儿我肯定能找到食宿之处及一桶汽油。可站在那荒凉的山坡上,只能透过横在面前的一扇门遥望着远处的小村庄里散射出的灯光,而日光几乎已消逝,加上雾愈来愈浓厚,此情此景,你的心情当然不会舒畅。 然而,感到沮丧是无济于事的。无论如何,浪费掉日光里残留的那几分钟肯定是愚蠢的。于是,我走下坡返回福特车,将一些必需品塞进了一个公文包里。我又用一个自行车灯武装了自己,那灯能射出耀眼的光柱,接着我便开始寻找一条能下山走到那村庄的道。可压根就没有这样的道,于是我沿坡上行了一段距离,过了那扇门后又走了一大段路。之后,我察觉那路不再是向上爬升的了,而开始朝着远离那村庄的方向缓缓地绕弯下行透过树叶我时常可瞥见那村庄里的灯光那种令人沮丧的感觉又再次重压在我心头。说实话,我有一阵子曾疑惑我最佳的策略是否应该是沿原路返回福特车处,就那么坐在车子里直到另一辆车子驶过。可那时天色已几乎变得漆黑,而且我也意识到,倘若有人要试图在这样的环境中去拦住过路的车辆,那他很容易就会被视为是拦路抢窃犯什么的。再说呢,自从我走出福特车以来,也从未见过一辆车子经过此地;事实上,我还真不记得自从离开塔维斯托克镇之后曾见过任何其他的车辆。于是,我下定决心返回那扇门附近,从那儿出发,我沿着那坡地慢慢而下,尽可能笔直地朝着那村庄的灯光走去,全然不顾那 是否有一条适合行走的路。 最终我发现,下坡的路线也并不太险峻。那一块块的田地毗邻相连,可向下通往那村庄。下坡时只要尽量保持靠近每一块田地的边缘,那你便肯定能顺顺当当地往下走。只有一次,在非常靠近那村庄时,我找不到明显的路进入下面紧挨着的那块田地,我便不得不用手中的自行车灯沿着阻挡我前进的树篱来回地照射着。最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狭窄的缝隙,我就开始紧缩身子硬挤过去,可代价是擦皱了衣服的肩部和裤腿的卷边。此外,最后的几块放牧地变得愈来愈泥泞,我有意地不把自行车灯往鞋子上和裤腿的卷边上照,以免使自己更沮丧。 不久之后,我终于走上了一条铺好的小道,那小道直接通往那村庄,也正是在沿小道慢慢往下走时,我碰见了今晚接待我的东道主、心地善良的泰勒先生。他在前方几码远的一个拐弯处出现在我的眼前,很有礼貌地等着我去赶上他。在我们相遇时,他轻触帽檐向我致意,并问我他是否能提供任何帮助。我尽量简洁地述说了我的境遇,并特地补充说,若能被指引到一家好的旅店,我将不胜感激。听完我的一席话,泰勒先生摇摇头说:“先生,恐怕在我们村子里没有您所讲的那类旅店,约翰汉弗莱斯先生通常在‘十字键’旅店接待过客,可眼下他的旅店全住满了。”就在这条令人大失所望的消息还尚未产生影响时,泰勒先生又说道:“先生,如果您不在意条件简陋一点的话,我们可向您提供房间和床铺过夜。一切都是挺普通的,但我太太将会把一切弄得相当干净和舒适。” 我相信我当时曾说过一些话,或许是非常言不由衷的,其大意是我不便打扰他们到那样的程度。而泰勒先生却答复道:“我对您说,先生,接待您将是一件荣幸的事。我们不常有您这样的贵客路过莫斯库姆。先生,说老实话,我不知道此刻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倘若我真让您在夜里离开,那我的太太决不原谅我的。” 那就是我最终接受了泰勒夫妇盛情款待的原因。可当我早些时候谈及当晚所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令人难堪”时,我并非是简单地指耗尽汽油以及不得不那么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进入这村庄,而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即当我刚与泰勒夫妇及其邻居坐在一块用晚餐时所展现的一幕幕以其独特的方式证实了对我精神方面造成的负担要远比我不久前曾面对的实实在在的肉体磨难要沉重得多。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当最后上楼到这房间里来、并且能花上一段时间对在达林顿府所有的那些年岁里所能记得起的事情反复考虑,这确实让人感到是一种解脱。 实际情况是,我近来愈发热衷于沉湎于回忆往事。自从几周前第一次产生希望再度见到肯顿小姐的念头以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曾倾向于花费许多时光去仔细思量为何我们之间的关系会经历那种变化。大约在 年,或许是年,那是在许多年里我们曾稳固地获得极为融洽的工作关系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我们最后曾甚至放弃了在每天工作完毕一块儿喝上一杯可可饮料的那种例行公事的会面。而至于究竟是什么真正导致了这些变化,究竟是什么特殊的一连串事件才真正应对此负责,我从未非常有把握地得出结论。 最近,在仔细思索这一问题后,看来极有可能是那天夜里肯顿小姐未经邀请就走进我的配膳室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标志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至于为何她要来我配膳室的原因,我现在已无法确切记得。我觉得她来时曾拿来一瓶花“要使一切充满生机”,可我再一次会对几年前在我们刚结识时她的同样举动而感到困惑不解。我确实记得,在那几年中她曾至少三次试图把花送进配膳室,可我现在或许仍无法认定这就是使她在那特别的夜晚来到配膳室的原因。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强调说明,尽管我们之间多年来处于良好的工作关系,可我从未默许让女管家整天进进出出配膳室。在我看来,男管家的配膳室是办公重地、是整个府第管理之心脏,它不亚于一场战斗中将军的指挥部,因此,室内的一切均以我所期望的方式准确的放置并保持如此这是绝不能含糊的。我可绝不是那类男管家,会让不论是什么人都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走出、提点问题或发发牢骚。倘若所有的工作都是以顺畅协调的方式运行,那男管家的配膳室在府第内就必须是一个确保不受干扰、确保清静的地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晚上,当她走进来时,我碰巧没有在忙着处理工作事务。也就是说,当时正临近一个平静的工作周里一天的结束,我正享受着没事时那难得的一小时左右的快乐时光。如我所说,我至今仍不敢肯定肯顿小姐进来时是否拿着一瓶花,可我却肯定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 “史蒂文斯先生,你的房间在夜晚看起来甚至比在白天更令人不悦。很显然,电灯泡太暗,不适合你看书。” “这房间一切都好,谢谢你,肯顿小姐。”“实际上,史蒂文斯先生,这房间太像一间小牢房。所缺的就是在墙角摆上一张小床,那旁观者便有足够的理由认为,那定了罪的人正在消磨他残存的时光。” 也许我对她的这番话说了点什么,可我已记不清了。不管怎样,我的眼睛并未离开手中的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期望着肯顿小姐找个借口离开。可不久后我听她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知道你在那儿看些什么书。”“只是一本书而已,肯顿小姐。” “我当然知道那是本书,史蒂文斯先生。可它是哪类书这才是我感兴趣的。” 我抬起头来,看见肯顿小姐正朝我走过来。我猛然把书合上,紧紧抓住,而后站了起来。 “说实话,肯顿小姐,”我说道,“我必须请你尊重我的隐私。”“可史蒂文斯先生,你为何生怕别人了解你看的书呢?我很怀疑那本书非常富于刺激性。”“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肯顿小姐,你所指的‘富于刺激性’的书,要在勋爵阁下的书架上才能找到。”“我曾听人说过,许多学术著作都包含最富于刺激性的篇章,可我从未有胆量去读一读。既然如此,史蒂文斯先生,请务必让我看看你在读些什么书。” “肯顿小姐,我务必请你别打扰我。在属于我的非常有限的一点点空闲时间里,你非要像这样纠缠我,这是完全不能让人忍受的。” 可肯顿小姐仍继续向我走过来,我必须承认,当时要确认我最好该怎么办并不那么容易。我曾想把书扔进我桌子的抽屉里,再把抽屉锁上,但这样做似乎愚蠢至极而又惹人注意。我退后了几步,仍然将书紧紧抱在怀里。 “请把你拿着的书给我瞧一瞧,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说着,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之后我会让你享受读书的乐趣。究竟为什么你要这么急不可耐地躲躲藏藏?” “肯顿小姐,对我而言,你是否看见这本书的名字本身丝毫不重要。可就原则而论,我不赞同你如此的表现,而且还侵占了我个人的时间”。 “史蒂文斯先生,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这真是一本高雅的书,或者事实上你是在保护我免遭其中可怕的影响?” 接着,她与我面对面地站着,顷刻之间,那气氛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仿佛我们两人突然一块儿被推至某个截然不同的境地。 我恐怕很难在此将我想说的意思描述清楚。我所能说的便是,当时周围的一切忽然间都凝固了;我的印象是,肯顿小姐的态度也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表情中显露出一种怪异的严肃,而且我的深刻印象是,她看上去几乎是受到了惊吓。 “请你,史蒂文斯先生,请你让我看看你的书。”她伸出手来,开始轻柔地将我紧抱在怀中的书向外抽动。我考虑在她这样做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直接看着她,可她的身体离我又那么近,这样一来,我只好以几分不自然的方式将头扭向一旁。肯顿小姐继续非常轻柔地拿出我怀中的书,实际上每次不过一英寸左右。这整个过程似乎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而在此期间我尽量设法保持着我的姿势直到最后我听她说道:“天哪!史蒂文斯先生,这本书根本不是那么令人丢脸的呀!仅仅是一部多愁善感的爱情故事。” 我相信,也大概就是在这时,我才决定毫无必要再忍受下去。我今天虽无法准确回忆我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我曾非常坚定地请肯顿小姐离开,而后这段插曲才告终结。 我想,我在此应该对这段小插曲所涉及的那本书的情况再说上几句。实事求是地讲,那本书的确可被描述为一部“多愁善感的罗曼史”它是那类不仅存放于图书馆、而且摆放在几间宾客卧室里的书,供女宾娱乐消遣。至于为何我要选择这类著作来仔细阅读,其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个极为有效的方式以保持并提高个人驾驭英语的能力。我的观点是不知你是否认可就我们这一代人而论,在令标准的语音和熟练的驾驭语言成为职业必备条件方面存在着太多的压力;也就是说,有时这些基本要素曾被极为过分地强调,而更为重要的职业素质却被抛之一旁。尽管这样,我从未主张过标准语音和熟练驾驭语言不是引人注目的品质,而且我一向认为,将这两方面尽我所能提高至最好的程度应是我的天职。实现此目标的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就是:在你可能享有的零星空闲时间里,读上几页上乘之作。若干年来,这曾是我自己的策略,而且我常常倾向于选择肯顿小姐在那天晚上发现我所读的那类书。那也简单地是因为它们都必然以规范之英文写成,其中不乏对我极有实践价值的优美对白。而一部更有分量的书比如说学术论著虽说总体而论它势必更为上乘,可它却倾向于用一些专业术语来表达,而这类措词在与女士们和先生们的正常交往过程中,其使用频率很可能是非常有限的。 我极少有时间和欲望从头至尾去阅读任何浪漫的书籍,据我所知,这类书的情节都是荒谬可笑的也的确是多愁善感的倘若不是因为前面所提及的那些益处,我将不会在那些书上浪费时光的。不管怎样说,既然已谈到此事,我今天也不在乎坦然地承认而且我看对此也没有什么感到羞愧的我有时也确实从那类故事中获得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我自己当时也许并未承认这一点,可如我所说,就此又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为什么人们不能以轻松愉快的方式去享受那些常常以最优雅之措词描绘那些掉入爱河、相互倾诉情感的女士们和绅士们的故事呢? 可是在我讲述这一点时,我并非要暗示那晚就有关那本书的事情我所采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是没有道理的。可你必须理解,这儿有一个有待探讨的重要原则问题。实际情况是,当肯顿小姐闯进我的房间那会儿,正值我“没事做”。毋庸置疑,正如“海斯协会”曾指出的那样,任何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荣的男管家、任何矢志追求“保持以其职位相称的尊严”的男管家,他们都绝对不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已“没事做了”。究竟是肯顿小姐,还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在那个时候走进我的房间,这一点无关紧要。任何身份的男管家在他人面前都必须潜心于自己的职责,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哪怕一会儿功夫他都不能被人瞧见将其工作扔在一旁,紧接着又仿佛将其职责视为哑剧演员的服装那样再次披挂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而且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随时注重其尊严的男管家才会感到无拘无束地卸下他的重任:即当他完全独处时。那么,你也就会认可,在肯顿小姐贸然闯进我房间时,当时我曾不无道理地相信我肯定是不会受人干扰的,可却让人看见并未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那就势必涉及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确实事关个人的尊严。 不管怎样,我并无意图要在此对发生在多年以前的这件小事的各个侧面进行分析。可有关这件事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提醒我注意到这一事实,即在肯顿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无疑是经过许多个月的逐渐发展之后一种不适宜的程度。她能表现出像她那天晚上的那般举动事实上足以使人警惕,于是,在我看见她离开之后,而且是在我有时机稍稍回过神来之后,我记得我曾下决心着手以一个更为恰当的基础来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由于那件事对我们之间的关系随后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产生的影响是那么深远,现在要讲清这件事又谈何容易。然而,也曾有其他更为根本的发展完全可以说明所发生的一切。比如说,有关肯顿小姐的休息日。 从肯顿小姐第一次来到达林顿府、直至在我配膳室里所发生的那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之前大约一个月左右,她的休息日曾以可以预知的方式来安排的。她每隔六个星期就要休息两天,去看望住在南安普敦的姑母;要不然的话,就像我自己那样,她是不会真正去休假的,除非我们度过了一段特别单调的时光,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许整天就在院子里散散步,要不就在起居室里读点什么。可不久之后,亦如我所说的那样,这种形式发生了变化。她突然开始充分利用其契约所规定的休息时间,经常从早晨很早起便从这府内消失了,除了她按要求在当晚返回的钟点,就再没留下其他任何信息了。当然啰,她从未占用过超出其权限范围之外的时间,那么,要是进一步询问有关她外出的情况,我认为就不适宜了。可现在想来,这种变化当时的确某种程度上曾使我心烦意乱,我记得曾将这一点告诉过詹姆斯钱伯斯先生的贴身男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他是位极好的同事,顺便说一下,我现在似乎与他失去了联系那是在他定期造访达林顿府的其中一次的晚上,当时我们坐在壁炉旁谈话。 说实话,我那时所说的一切其大意也不过是女管家“近来有点喜怒无常”,而且这种情况变得令人非常吃惊,因为当时格雷厄姆先生点了点头,向我探着身子,老于世故地说: “我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还会再延续多久。”我问格雷厄姆先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继续说道:“你的肯顿小姐。我在想她现在是什么年纪了?三十三岁?三十四岁?已错过了她做母亲的最佳年龄,可为时还不太晚。”“肯顿小姐,”我对他很肯定地说,“是位尽心尽职的业内人士。 我碰巧知道她根本不想成家,这一点是确实的。”可格雷厄姆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他说道:“千万别相信一位女管家对你说她不想成家。史蒂文斯先生,说实话,我敢说你我此刻坐在这儿就能数出我们周围至少有一打的人曾这么说过,可到头来还是结了婚,并且抛弃了职业。”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曾相当自信地反驳过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但我必须承认,事后我却很难将肯顿小姐多次神秘外出是与其求婚者幽会的可能性从思想中排除掉。想到这点就让人恼火,因为不难预见,肯顿小姐的离去势必造成相当巨大的工作上的损失,对达林顿府而言肯定难于弥补。不仅如此,我还不得不认可一些其他的细微征兆倾向于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见解。比如说,收发信函属于我分内职责,我无法不注意到,肯顿小姐已经开始定期地收到信件一周左右一封寄信者均为同一个人,而且那些信均盖着当地的邮戳。我在此或许应该指出的是,要不是她以前在府内的所有岁月里实际上一直只收到为数甚少的信件,对我来讲,也几乎完全不可能会去注意到这类事情。 除此而外,还有其他更为模糊的迹象可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比如说,尽管她一如既往地以惯常的勤奋精神履行其工作职责,可她总的精神面貌可以说已变成我从未见过的摇摆不定。说实话,她连续好几天特别兴高采烈的那些时候而且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理由几乎和她常常突然间变得长时间闷闷不乐的时候一样让我感到惶恐不安。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在达林顿府内的整个期间一直是位称职的员工,可另一方面,以长远观点考虑府内的利益是我责无旁贷的职责,倘若这些迹象真的倾向于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即肯顿小姐出于浪漫的目的正期望着离去,那显而易见,我就有责任对这事做进一步细致地调查。于是,在一个我们边喝可可饮料边谈工作的夜晚,我的确壮起胆子问过她: “肯顿小姐,看来你在星期四又要外出了?我的意思是,在你休假的那天。” 我曾相当肯定地预料过,她对如此的询问必然会很生气,可恰好相反,她仿佛很久就一直等待一个机会来提出这样的话题,因为她曾以几分如释重负的口气说:“啊,史蒂文斯先生,那只是我偶然在格兰切斯特邸宅认识的一个人罢了。事实上,当时他在那儿任男管家,可如今他已不在那儿供职了,而受聘于附近的一家商行。不知怎么的,他得知我在这儿并开始写信给我,建议加强我们相互的了解。史蒂文斯先生,那就是整个事情的始末”。 “我知道了,肯顿小姐。毫无疑问,有时离开这幢房子是会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 “我发现正是如此,史蒂文斯先生。”这时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而后肯顿小姐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她接着说道:“这便是我所相识的人。我记得,他在格兰切斯特邸宅任男管家时,曾充满了极为宏伟的抱负。事实上,照我看来,他最终的梦想曾是想成为像这幢府第一样的男管家。可我现在一想到他的某些办事方法,唉!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倘若你现在正在面对那些方法的话,那我完全能够想像得到你的面部表情。他的抱负始终没能实现,这真是不足为怪的。” 我淡淡地一笑“。照我的经验,”我说,“太多的人自信有能力在这些较高水准之处工作,而丝毫一点儿也想像不到这其中涉及到诸多苛刻的要求。这肯定并不适合任何人。” “太准确了。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倘若在那些日子里你曾观察过他,那你会发表什么见解呢?” “肯顿小姐,就这类级别而论,此项职业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胜任。有崇高的抱负容易至极,但若无特定的素质,一位男管家将只能在某一点徘徊而毫无进展。” 肯顿小姐看来对我的这番话沉思了片刻,而后说: “史蒂文斯先生,依我看,你肯定是位十分心满意足的人。毕竟,现在你处于你职业生涯的顶峰,你工作领域的方方面面均在掌握之中。我真想像不出你在生活中还会追求些什么。” 我对此一时还真想不出即刻应答的词来。接下来便是稍稍尴尬的沉寂,此刻,肯顿小姐将其目光盯住她可可饮料杯的底部,仿佛她已全神贯注于她在杯底观察到的某样东西。最后,经过某些考虑之后,我说道: “肯顿小姐,就我个人而言,除非我已尽我所能去照料勋爵阁下顺利完成他赋予自己的那些伟大使命,我的职业才会功德圆满。只有在勋爵阁下工作完满结束的那一天,只有在他能够满足于已有之荣耀,而且满意地了解到他已完成任何人曾合情合理地求助于他的所有事情,也只有在那一天,肯顿小姐,那我才能够把自己称为,如你所说的那样,一位十分心满意足的人。” 她可能是曾对我的言语略为感到困惑;或许是我的言语出于某种原因曾使她感到不快。不管怎样说,在那一刻她的情绪看来发生了变化,我们的谈话顷刻间便失掉了刚开始时所采取的那种纯属私人交谈的基调。 这之后没多久,在她的起居室内对饮的那类会面就彻底终止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以那种方式见面;我曾一直期望与肯顿小姐共商一件即将来临的大事。那是来自苏格兰显赫人士的一次周末聚会。实际上,那次活动尚有一个月左右才会举行,可提前对此类活动作详尽商议曾一直是我们的工作惯例。在那个特别的晚上,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讨论有关那件事的方方面面,可我突然意识到,肯顿小姐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十分明显的,事实上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有几次,我说过类似的话:“肯顿小姐,你还在听我说吗?”倘若我就某一问题 啰唆唆地讲个不休,而且只有当我这样做时,她才会变得稍稍警觉一点,可在数秒钟之内,我就能发现她的注意力又再次飘浮不定了。在我谈了几分钟之后,她仅有的回答也不过如此而已,“当然了,史蒂文斯先生”,要不就是,“我非常同意,史蒂文斯先生”,最后我对她说: “对不起,肯顿小姐,我看我们是毫无必要继续谈下去了。你对这次讨论的重要性好像根本不理解。”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她说道,稍稍坐起来一些“。这只是因为我今晚真的太累了。” “肯顿小姐,你现在愈来愈容易感到疲倦了。在过去你可不常需要求助于这样的借口。” 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肯顿小姐对我的这番话突然勃然大怒:“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忙忙碌碌了一周,现在非常疲倦。说实话,三四个小时之前我就一直期待着上床休息。我现在是非常非常的疲倦,史蒂文斯先生,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仿佛我并不曾期望过她会表示歉意,我要说的是,反倒是她那刺耳的答复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不管怎样讲,我决计不会与她卷入一场不合时宜的争论,并且确保沉默了一两分钟后,我心平气和地说: “肯顿小姐,假如你对此的感觉是那样的话,那我们就毫无必要继续进行这类晚间会面了。我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会面给你造成的不便达到了如此程度。”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只是说今天晚上我感到疲倦??”“别说了,别说了,肯顿小姐,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你的生活很繁忙,而这些会面却毫无必要地给你增加了负担。除了以这种方式会面外,还有许多可供选择的途径来实现同样水准的并且是必要的工作交流。” “史蒂文斯先生,这是很没有必要的。我仅仅是说??”“我是认真的,肯顿小姐。事实上,一段时间以来,我曾一直在考虑,如果说这些会面常常延长了我们本已非常忙碌的工作日,那我们是否应该中止。我们多年来曾在此见面这一事实,并无理由说明我们为何不应该从此刻起去寻求某种更方便的安排。” “史蒂文斯先生,请别这样想,我深信这些会面是非常有用的?” “肯顿小姐,可它们给你带来了不便。它们使你疲劳不堪。请允许我提议,从现在起,我们只是在正常工作时间内特别注重交换那些重要的信息。倘若我们无法方便地找到对方,那我建议我们可相互在对方的门上留下便笺对我来说,那似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解决办法。肯顿小姐,我抱歉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十分感谢你的可可饮料。” 自然而然地对此我为何不该承认呢我偶尔也暗自思忖,倘若我不曾那般毅然地对晚上会面的问题作出决定;也就是说,倘若在肯顿小姐建议我们恢复那类会面之后的几周里,有好几次要是我态度温和的话,那么事态终究可能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只是怀疑,因为后面所发生的事件的缘故,我作出彻底终止那类晚上会面的决定是值得争议的,或许我并不曾完全清楚我当时所作所为的真正含意。事实上,甚至可以这样说,我自己这一小小的决定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且那一决定注定使事态不可避免地朝着最终所发生的那样发展。 然而,我认为,当一个人得益于事后聪明并开始追溯往事寻找这类“转折点”时,他便会惊异地发现这类“转折点”无处不在。如果有人如此想的话,那么,除了有关我对晚间会面的决定之外,在我屋里所发生的那段插曲也可被视为此类“转折点”。有人或许会问,那个晚上当她捧着一瓶花走进来时,倘若我做出的反应稍稍不同,那么又将发生什么呢?或许大约在同一时段里所发生的类似事情。 在肯顿小姐接到其姑母逝世的噩耗的那天下午,我与她在餐厅里的相遇也可被视为另外一个“转折点”。 其姑母逝世的噩耗早在几小时前就已送到;说实话,那天上午我曾迫使自己敲响了她起居室的门,以便将那封信交给她。我走进屋内,与她简短地讨论了某些工作问题,我记得我们坐在她的桌子旁边,正值谈话之际,她拆开了信。她突然变得默不作声,可令人折服的是,她竟那么镇静自若,至少从头至尾将那封信看了两遍。而后,她小心地把信装回信封,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信是约翰逊太太寄来的,她是我姑母的一位挚友。她在信中说我姑母在前天去世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葬礼定于明日举行。不知我能否休假一天。” “肯顿小姐,我肯定那是可以安排的。”“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请原谅,也许我现在应该单独呆上一会儿。” “那是当然,肯顿小姐。”我告辞了,而直到刚出了门后我才突然想起,我甚至还不曾向她表示我的哀悼。我当然可以设想这噩耗对她是多大的打击,事实上,对她而言其姑母一直就犹如母亲,于是我在走廊里止住了脚步,思考着我是否应该返回去,再敲她的门,以弥补我的疏漏。可转念一想,倘若我真要这么做的话,那我极有可能会唐突地干扰她独处的悲伤时刻。其实,就在那时,离我仅几步之遥的肯顿小姐实际上正在哭泣,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想法在我心中激起了某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就站在那儿,在走廊里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我认定最佳的办法是等待另外的机会去表达我的哀悼,于是便离开了。 结果是我直到下午才又见到她,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是在餐厅里偶然碰见她的,那时她正忙于把瓷器放进餐具柜里去。 到那时为止的好几个小时里,我曾一门心思考虑着肯顿小姐的悲痛,一直特别地思忖着我最好应该做些什么、或者最好说些什么去稍稍减轻她的负担。当我听见她走进餐厅的脚步声时,我正在餐厅外的大厅里忙于一些工作手中的活,随着她走了进去。 我等了一分钟左右,然后放下“喂,肯顿小姐,”我说道,“今天下午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一切都井然有序吗?”“一切都非常井然有序,谢谢你。”“我一直想问你对于那些新职员是否遇到了特殊的难题。”我微微地笑了笑。“当这么多的新职员都同时来到这儿,势必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问题。我敢说,在这种时候,即使我们中的佼佼者借助小小的工作讨论也常会获益匪浅。”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可我对新来的这批姑娘都非常满意。” “基于新近雇用了大批职员,你不曾考虑过有必要对现在的员工工作计划进行任何修改吗?” “史蒂文斯先生,我认为没有必要进行任何这类修改。不管怎样讲,倘若对此我改变了看法,我会立即让你知道的。” 她将注意力转回到餐具柜上,刹那间我曾考虑过离开餐厅。事实上,我认为我当时的确朝门口挪动了几步,可之后我再次转过身来对她说: “那么,肯顿小姐,照你说来,新职员们的进展挺不错的。”“她俩都干得挺不错的,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啊,听你这样说,那就太好了。”我又笑了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两位姑娘过去都不曾在这种规模的府第里工作过。” “确实如此,史蒂文斯先生。”我看着她往餐具柜里摆放器皿,期待着她是否还会说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很显然她不会这么做了,我便说道:“事实上,肯顿小姐,我不得不说这番话。我曾注意到就在最近有那么一两件事已做得不符合标准。我的确感到,对于新来的职员你也许应该少点自鸣得意。” “史蒂文斯先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肯顿小姐,就我而言,无论何时有新来的职员,我宁愿加倍地查实一切都正常。我要检查他们工作的方方面面,而且尽力准确评价他们是如何与其他员工相处的。总而言之,对他们的业务方面以及他们在一般道德水准方面的表现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这是很重要的。肯顿小姐,我遗憾地这样说,我相信在这些方面你曾有几分粗枝大叶了。” 在刹那之间,肯顿小姐看上去有些困惑。紧接着她转脸朝着我,其神色显然相当严峻。 “史蒂文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比如说,肯顿小姐,尽管这些陶器以一贯的高标准进行清洗, 我曾观察到它们放回到厨房架子上的方式,虽说并不会显而易见地造成危险,然而时间一长,便会导致比正常情况更多的破损。” “史蒂文斯先生,真会那样吗?”“是的,肯顿小姐。还有,在早餐厅外的那个小壁龛也有一段时间不曾被打扫过。请你原谅,还有一两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可能会提及。” “史蒂文斯先生,你不用再表达你的观点了。正如你所建议的那样,我将仔细检查新来女仆的工作。” “忽略了这类显而易见的事情,这可不像你,肯顿小姐。” 肯顿小姐将头扭在一边,脸上又再次显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 仿佛她正绞尽脑汁去弄清楚曾使她大为困惑不解的某样事情。她看上去与其说是心烦意乱,还不如说是疲劳不堪。她把餐具柜关上说道:“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而后便离开了房间。 可是,如果总是在推测着在某一时刻所发生的事可能会导致怎样不同的结果,那又会是什么感觉呢?可能人们总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神经错乱。不管怎样说,谈及“转折点”,听起来挺好的,但你仅仅可能在追忆中发现这类时刻。当然 ,今天当人们回顾这种事例时,他们也许会找出在其生活中的确经历过若干至关重要、极其宝贵的时刻;可很显然,在事情发生时,他并不会有这样的印象。换句话说,尽管你可以没完没了的在数日、数月、甚至数年之中分门别类地找出你与肯顿小姐诸多难以预测的关系;你亦可列数出无穷多的其他机遇可以弥补这个或是那个误解所造成的影响。但在事发当时,肯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出正是这些显然微不足道的事致使所有的梦想无法兑现。 我明白我正变得过分的内省,而且是以那种非常忧郁的方式。毫无疑问,这与已经很晚了有关,并且与今夜我不得不忍受的那些实际上令人烦恼的事件不无关系。毫无疑问,我目前的心境无法不与这一事实相联系,那就是明日假如当地的修车铺给我提供汽油,正如泰勒夫妇向我担保的那样午饭时分我应该到达小康普顿,而且按理说,我亦将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次见到肯顿小姐。当然也毫无理由去设想我们的会面不会是亲切而热诚的。事实上,我宁愿期望我们的会晤除了根据当时的情况恰如其分地交换一下看法外将主要是以工作为主。那就是说,既然令人伤心的是,肯顿小姐的婚姻看来已破裂,她的家庭亦不复存在,那我责任就是判断出她是否有意重担原来在达林顿府的职务。在此我最好还是交待一下,今天夜晚又再次读过她的信后,我倾向于过去也许应该更为仔细地阅读信中的某些段落,那样也许会较为明智一点。可我仍旧认为,在她信中的某些地方曾不止一处暗示其怀旧之情,尤其以下的话:“我曾是多么地喜爱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明天我将当面确定肯顿小姐现在的愿望,那现在无休止地去揣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怎样讲,我已很大程度上从刚才一直斤斤计较今晚所发生的偶然事件的心绪中解脱出来。我还要说的是,这最后的数小时曾是那般毫无理由地使人不堪忍受你必定曾想到,不得不将福特轿车抛弃在那荒凉的山坡上,又不得不在昏暗中沿着那压根就不是人走的路下山来到这村庄,这些都足以使你整个夜晚极不舒坦。我敢肯定,好心的东道主泰勒夫妇将绝不可能善解人意地帮助我从刚才所遭遇的那一切中解脱出来。可实际情况是,我刚一坐在他们的桌子旁准备用晚餐,他们的几位邻居即刻前来拜访,紧接着若干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便开始在我身边展现了。 这小舍楼下正面的房间看来被泰勒夫妇用作餐厅兼普通的客厅。这是一个十分舒适的房间,屋内摆着一张用砍得又大又粗的木材搭成的桌子,这正是人们可能预料会在农舍的厨房里看到那类桌子,表面没抛光,上面布满了许多由砍刀和切面包刀留下的细小刀痕。尽管实际上我们正坐在由摆放在一个墙角架上的一盏油灯散射出来的昏暗光线之中,我仍然能非常清楚地看见那些刀痕。“先生,尽管这并不能说明我们这儿没有电,”泰勒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同时朝那盏油灯点了点头,“可线路出了点问题,现在几乎有两个月我们都不曾用过电了。实话对您说吧,我们对电并不那么怀念。村里有好几户人家就从未使用过电。油灯散发出更为温暖柔和的光线。” 泰勒太太曾给我们端来可口的肉汤,就着肉汤我们嚼着分成一份份的硬壳面包,在那时,还几乎不曾出现任何迹象表明:那个夜晚除了在上床休息之前会进行大约一小时的友好交谈而外,还会发生任何令人气馁的事情。可当我们刚用完晚餐,泰勒先生给我倒了一杯其邻居酿制的淡啤酒时,我们听见了踏在屋外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在我听起来,那黑暗里愈来愈接近这座孤立农舍的脚步声中透出几分不祥之兆,可无论是我的男主人还是女主人看来都没有预感到任何凶险。因为泰勒先生用略有好奇而别无其他的语气说道:“喂,这会儿会是谁呢?” 他或多或少是在自言自语,可紧接着,好似是答复,我们却听得门外响起了喊声:“是乔治安德鲁斯。碰巧经过这儿。” 接下来,泰勒太太将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迎进屋内,他大约五十几岁,以其穿着判断,他已经忙了一整天农活。他们相互之间的熟悉程度表明他是这儿的常客,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一条小凳上,一面和泰勒太太随便地聊着,一面费劲地脱下他那双高统靴。而后他朝桌子走来,止住脚步,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仿佛要向军队的长官汇报。 “先生,本人名叫安德鲁斯,”他说,“祝您晚上非常愉快。听说了您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遗憾,可我希望您不会因过度烦恼而无法在莫斯库姆这儿好好呆上一夜。” 我真有点困惑不解,究竟这位安德鲁斯先生曾是如何听说他所描述的我的“不幸遭遇”的。不管怎样,我以微笑回应:那根本谈不上“烦恼”,而我却为自己一直受到的盛情款待深表感激。讲到此外,我理所当然地一直指的是泰勒夫妇的殷勤好客,但安德鲁斯先生似乎相信他自己也属我所感激之列,只见他即刻自卫般地举起那双宽大的手说道: “啊,没什么,先生,您太客气了。有您在这儿,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像您这样的人可不常上这儿来。您能在此停留,我们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他说这番话的态度似乎暗示整个村庄都知晓了我的“不幸遭遇”,继而又会有人来到这间小舍。事实表明,亦如我很快便发现的那样,我的这一想法与实情不差分毫;我可以想像得到,就在我第一次被带进这间卧室后的数分钟里其间我正在洗净双手,并尽我所能将外套和裤脚卷边所遭受的污损弄好泰勒夫妇俩就已将有关我的消息告诉了诸多路人。总而言之,几分钟后又来了一位客人,来者的外貌与安德鲁斯十分相似讲具体点,他亦是几分粗犷的农夫,穿着一双沾满污泥的高统靴,而且他居然以安德鲁斯先生刚才所进行的方式开始脱下长靴。说实话,在新来者向我这样自我介绍作“摩根,先生,特雷弗摩根”之前,由于他俩是这般相似,我曾猜想他们是兄弟俩呢。 在接着说起我在这村子里是如何受欢迎之前,摩根先生对我的“不幸遭遇”深表遗憾,同时向我担保,明日上午一切将会正常。无需赘言,几分钟以前我就已听到过相似的祝愿,可摩根先生竟然还是说道:“先生,像您这样的绅士出现在莫斯库姆是一种殊荣。” 我还尚未有时间考虑答复他的这番话,就听见屋外的小道上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中年夫妇被迎了进来,我得知他俩是哈里史密斯先生和太太。这两人看上去倒完全不像务农的;哈里史密斯太太是位大块头的庄重女人,她更多地让我想起了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多数时间里在达林顿府供职的厨师莫蒂默太太。相反,哈里史密斯先生却个头矮小,眉梢紧锁,面部表情显得很紧张。他俩在桌子旁坐下后,他对我说:“先生,您的车就是停在索恩利布什山上的那辆老式福特吧?” “你指的大概就是那条俯瞰这村庄的那条山路吧,”我说,“可听说你曾目睹那辆车,这真让我惊奇。” “先生,我可不曾亲眼见到那辆车。是戴夫桑顿不久前在开着拖拉机回家的路上经过它的。看见那车摆在那儿,他感到是那么地惊讶,于是他停下拖拉机走了出来。”讲到此处,哈里史密斯先生转脸对着桌子周围的其他人说开了。“绝对的漂亮,那可不假。他说他从未见过像那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使林赛先生过去常开的那辆车绝对地相形见绌。” 这番话引得桌子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对此,坐在我身旁的泰勒先生这样给我解释道:“先生,他指的是那位绅士,过去曾住在离这儿不远处的那栋大房子里。他曾干过一两件稀奇古怪的事,这儿周围的人都不欣赏他。” 这引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接着,有人说道:“先生,为了您的健康干杯。”他举起了一大杯泰勒太太刚才给大伙都斟满的啤酒,随之,所有在场的人都举杯向我敬起酒来。 我笑着说道:“我应郑重地对你们说,这完全是我的荣幸。”“先生,您真是太谦虚了,”史密斯太太说,“这是一位真正绅士的风度。可那位林赛先生根本不是什么绅士。他也许曾非常富有,但他绝对不是位绅士。” 所有在座的人又再次表示赞许。接着,泰勒太太凑近史密斯太太的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后者立即答道:“他说过他将尽快赶过来。”她俩又转脸朝着我,脸上露出忸怩的神情,而后史密斯太太说:“先生,我们曾告诉卡莱尔大夫您在这儿。大夫非常乐意与您结识。” “我估计他要照料病人,”泰勒太太带着歉意补充道,“先生,我恐怕我们还不能肯定地说,在您想休息之前他能来这儿。”随之,那位身材瘦小、眉头紧锁的哈里史密斯先生又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那位林赛先生彻底错了,不是吗?他总是自以为是。 他曾以为比我们高明许多,把我们大家都当做傻瓜。您瞧,先生,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他很快就会在其他方面得到教训。这村子里目前就有许多强烈的想法和说法。每个角落都有不少正确而又强硬的见解,这儿的人并不羞于将它说出来。那便是林赛先生很快就会获得的教训。” “他过去完全算不上是位绅士。”泰勒先生平静地说,“那位林赛先生,他过去完全算不上是位绅士。” “一点不假,先生,”史密斯先生附和道,“只要瞧上他一眼,你就能认出他绝对不是绅士。不错,他住的是漂亮的房子,穿的是体面的衣服,可无论如何你就是可以看穿他。而随后的结果证实正是如此。”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好一会儿,所有在座的人似乎都在掂量着,向我泄露有关这位当地人物的传闻是否恰当。最终泰勒先生打破了沉寂,如此说道: “哈里所说是千真万确的。你可以将一位纯正的绅士与一位仅仅穿戴讲究的假货区别开来。以您为例,先生。并不是您衣着的式样,甚至也不是您说话的翩翩风度,而是其他别的东西使您与众不同、成为一个绅士。对此,很难用言语明白不误地表述,而凡具有观察力的人要看清这一点却是件简单的事。” 这使得围坐桌子的人们发出了更大的赞许声。“卡莱尔大夫应该很快就到了,先生,”泰勒太太插言道,“您会乐意和他交谈的。”“卡莱尔大夫也有这样的品格,”泰勒先生说,“他真有这样的品格。他是位真正的绅士,那可一点不假。”摩根先生自来这儿起几乎什么也不曾说过,此刻他朝前探了探身子,对我说道:“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或许有这种品格的人才能更好地说清楚这品格是什么。在此我们大家都在谈论谁具有这种品格而谁没有,可我们没有一个人对这内容有较为明智的见解。先生,或许您能启发我们一下。” 桌子四周顿时悄然无声,我能感觉得到所有的面孔都对着我。我轻轻咳了一下说: “就本人可能具有也可能不具有的素质发表看法,对我来说并非易事。可话又说回来,就此特殊问题而言,人们势必会料想,所谓的素质或许可被最为有效地称为‘尊严’。” 我认为几乎毫无必要多费口舌进一步解释。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将在谛听刚才谈话的过程中闪现在我脑海里的想法随口表露出来罢了,倘若不是形势要求我立即应答的话,现在看来我当时未必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可话又说回来,我的应答看来赢得了极高的称赞。 “先生,您所说的话中包含了诸多道理。”安德鲁斯先生点头说道,而且其他几位也对此表示附和。 “那位林赛先生的确也曾多少表现出过尊严,”泰勒太太说。“他这类人的问题在于误将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视为尊严。” “对不起,”哈里史密斯先生插嘴说,“先生,有关您所说的话,还应该说上几句。尊严并不仅仅是绅士们所具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每一位男女都可以为之奋斗而获得的。先生,请您原谅,正如之前我所说,当必须表白意见时,我们这儿的人都是不会拘礼的。那就是我的观点,不知是否妥当。尊严并不只是属于绅士。” 我当然察觉,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哈里史密斯先生和我是大相径庭的,而要将我自己的观点向这些人作更为清楚的解释,对我来说那将是太过复杂的事。于是,我认定最佳的办法就是面带笑容并如此答道:“毫无疑问,你是相当正确的。” 我的这句话立刻产生了效果,它消释了哈里史密斯先生发言过程中屋内曾出现的那种微微紧张的气氛。哈里史密斯先生本人似乎已毫不顾忌,此刻只看他朝前倾着身子,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那便是我们过去与希特勒奋战的目的。倘若希特勒当时得逞的话,我们现在只有做奴隶了:整个世界只有几位主子,而亿万的人都沦为奴隶。而且我无需提醒在坐的各位,沦为奴隶的人是毫无尊严可言的。那就是我们曾为之奋斗的,也是我们所赢得的。我们赢得了做自由公民的权利。出生在英国是一种殊荣,无论你是谁,也无论你富有还是贫穷,你生来就是自由的,你一出生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你的见解,而且可以投票选举你所倾向的下院议员、或是投票让其下台。恕我直言,先生,那就是尊严的真正含义。” “好了,好了,哈里,”泰勒先生说,“我看你是在为你的某一政治演说热身吧。” 这引起了一阵笑声。哈里史密斯先生羞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可没在高谈阔论政治。我只是在说说罢了,仅此而已。如果你是奴隶,当然就不可能有尊严。对此,每一位关注于此的英国人都可以深切领会到,因为我们曾为那种权利奋斗过。” “先生,我们这儿也许看起来像个微不足道、被人遗忘的地方,”他的太太说道,“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所付出的远远超出了我们所得到的。远远超出。” 她说完这番话后,气氛顿时显得严肃起来,直到泰勒先生最终对我说:“哈里为我们地方会员作了大量的组织工作。只要多少给他点机会,他就会向你指出这个国家管理方式上所出现的各种错误。” “啊,可我刚才恰好说的是目前这个国家的正确之处。”“先生,您自己曾与政治打过不少交道吧?”安德鲁斯先生问道。 “并不是如此地直接,”我说,“尤其不是在这些日子里。也许更多的是在战前。” “我碰巧想起一位史蒂文斯先生,他在一两年前曾是下院议员。有一两次曾听到他在无线电上演讲过,就有关住房供给问题说过一些非常合情合理的话。那该不会是您本人吧,先生?” “啊,当然不是。”我笑着说道。我现在仍全然不能确定当时是什么原因才使我说出下面的话来;我如今所能说的是,这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作在这种环境下我找到了自我所在。后来我说道:“事实上,我曾倾向于更多地关注国际事务,而非国内形势。准确地说,是外交政策。” 我的一番话似乎对听众产生了影响,我对此感到几分吃惊。也即是说,某种敬畏的情绪似乎侵袭着他们。于是我即刻补充说:“各位请注意,我可从未任过任何高官。我曾产生的任何影响严格地说均是居于非官方的职位。”然而那沉寂仍延续了好几秒钟。 “请原谅,先生,”泰勒太太终于打破了沉寂,“您曾经见过丘吉尔先生吗?” “丘吉尔先生吗?他的确有好几次去过那府邸。非常坦率地讲,泰勒太太,在那个时期我主要所涉及一些重大的事务里,丘吉尔先生当时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也不曾真正地被预期成为一位重要人物。可诸如艾登先生和哈利法克斯勋爵之类的人在那期间倒是常客。” “先生,可您毕竟与丘吉尔先生见过面,对吧?能这样说是多么的荣耀啊!” “我不同意丘吉尔先生说的许多事情,”哈里史密斯先生说道,“可毫无疑问的是,他是位伟人。先生,与他那样的人商讨大事肯定是非常了不起的。” “我说,我必须重申,”我说道,“我过去不曾和丘吉尔先生打过许多交道。可正如你所恰如其分指出的那样,曾与他结交是不胜荣幸的事实上,总而言之,我应该首先承认自己是非常幸运的,曾不仅与丘吉尔先生、而且与许多其他颇具影响的伟大领袖和伟大人物结识,有来自美洲的、也有来自欧洲的,这毕竟是我的荣幸。你们认为曾使得这些伟人听取许多有关那个时代的大事的个人看法是我的荣幸,的确如此,而且当我回首这一切时,我确实感到某种恩惠。在世界大事舞台上曾获扮演角色,尽管这角色那么渺不足道,但也是种很大的荣幸。” “先生,请允许我问您,”安德鲁斯先生说,“艾登先生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一个人?我指的是人品方面。我总有这种印象,他是那类非常正派、和蔼可亲的人,能和无论地位高低的人、穷人或是富人交谈先生,我没说错吧?” “总的说来,我认为那是极为精确的描绘。当然 ,近几年来我不曾见过艾登先生,他也许因种种压力已改变了许多。我所能见证的一件事就是,社会生活能在短短的数年之后将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先生,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安德鲁斯先生说,“甚至连这儿的哈里也不例外。在让自己涉足于政治几年后,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笑声又响了起来,而哈里史密斯先生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接着他说道:“我曾把很大的精力投入到竞选活动中,这倒一点不假。这也仅仅属于地方层次,而我从未碰见过任何一位有您交往的那类人一半杰出,先生,可我深信我正以自己微小的方式尽自己的职责。依我之见,英格兰是个民主国家,居住在这村里的我们,像那些奋斗以维护民主永存的人们一样遭受过同等的磨难。现在我们责无旁贷地要行使我们的权力,这是每一个人的职责。本村的一些优秀的年轻人曾献出了生命来给予了我们那种特权,依我之见,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将此特权归功于他们,并履行我们的职责。 我们都有坚定的见解,而我们的责任便是让人听到这些见解。我们是有点不合时宜,是的,这是一座小村庄,我们都不再年轻了,而这村庄正变得愈来愈小。可依我之见,我们要感激为村里献身的年轻人。先生,那就是为何我今天要耗费这么多的时间来确保我们的心声能被高层人士听到。倘若这将改变我的一生,或是早早地将我送进坟墓,我并不在乎。” “先生,我刚才确实警告过您,”泰勒先生笑着说道,“哈里过去是绝不可能让像您这样有权势的人走过村子,而不把他一贯的主张灌满您的耳朵的。” 再次响起了一阵笑声,可我立即说道:“史密斯先生,我想我已十分了解你所处的地位了。我能完全理解你希望这世界变得更美好,你希望你和居住此地的伙伴们应该有机会为创造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而奉献力量。这确实是一种值得赞许的思想情操。我敢说,过去也正是某种极为相似的强烈欲望才促使我在战前涉足于诸多伟大的事务。可现在的情形是,世界和平仿佛就是我们一碰即破碎的东西,我希望对此已经尽了力。” “对不起,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说道,“可我的观点稍有不同。对像您这样的人来说,要施加影响总是易如反掌的事。你能将这块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算作您的朋友。可对像我们这儿的人,先生,我们年复一年,甚至从未亲眼见过一位真正有身份的绅士也许除了卡莱尔大夫。他是位一流的医生,可从各方面考虑,他一向与这类人物没有联系。淡忘我们作为公民的责任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太容易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在竞选活动中那么卖力的原因。人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也知道此刻在这屋里就没有一个人会认可我所说的所有事情。可至少我要让他们认真思考,至少要提醒他们肩负的责任。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我们曾为之奋斗过,所有的人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我真感到纳闷,卡莱尔大夫究竟出了什么事,”史密斯太太说 道,“我敢肯定,那位绅士此刻差不多又要进行某种训诫式的谈话了。” 这又激起了笑声。“说实话,”我说道,“尽管与你们大家见面特别地让人欣喜,可我必须承认我开始感到非常精疲力竭了??”“那是肯定的,先生,”泰勒太太说,“您一定很疲倦了。或许我应该给您再拿一条毯子来。夜间这个时候天气变得愈发寒冷了。”“啊,没有必要,泰勒太太,请放心,我会感到十分舒适的。”可我尚未从桌子旁站起来,就听见莫根先生说道:“先生,我刚才想起来,有一位人物,我们很喜欢听他在无线电上的谈话,他的名字叫莱斯利曼德雷克。我刚才在想,您是否曾碰巧见过他。” 我答道从没有过,我正试图借口告退,可却发现我被关于我过去是否曾与这个或那个人相识的问题缠住了。甚至当史密斯太太说这句话时我仍然坐在桌子旁: “啊,有人来了。我料想大夫终于来了。”“我真的应该告退了,”我说道:“我感到十分的疲倦。”“先生,可我敢肯定,这一次准是大夫来了,”史密斯太太恳求道,“请务必多等几分钟。”她话音一落,就听得有人敲门,一个声音说道:“正是我,泰勒太太。” 被迎进屋内的绅士还相当年轻或许在四十上下而且又高又瘦;实际上,他高得连走进这小舍的门口时也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刚给我们大家道过晚安,泰勒太太紧接着便对他说: “大夫,这位就是我们的绅士。他的车受阻停在了索恩利布什山那儿,其结果他便一直在忍受着哈里无休止的说教。” 那位医生走到桌子旁,向我伸出手来。 “理查德卡莱尔,”当我站起身来与他握手时,他笑容可掬地说,“您的车真有点不走运。可请放心,这儿的人是会一直关照好您的。我想,可能关照得太好了吧。” “谢谢,”我答道,“此地所有的人都特别友好。”“是的,都很高兴与您在一块。”卡莱尔大夫在桌子对面坐下,几乎与我面对面。“您来自国内的哪个地方?” “牛津郡。”我答道。说实话,要抑制住谈话中添加称呼对方“先生”的本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国内的好地方。我有位叔父正好就住在牛津城外。那真是国内的好地方。” “大夫,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史密斯太太说,“他认识丘吉尔先生。” “那是真的吗?我曾认识丘吉尔先生的一个侄子,可早已失去了联系了。从未有过殊荣见上这位伟人一面,真遗憾。” “不仅是丘吉尔先生,”史密斯太太继续说道,“他还认识艾登先生。还有哈利法克斯勋爵呢。” “真的吗?”我能感觉到那医生的双眼正紧紧地审视着我。我正要恰如其分地解释几句,可还尚未来得及,安德鲁斯先生就已对那医生说:“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在他的工作期间曾处理过许多外交事务。” “真的如此吗?”在我看来,卡莱尔大夫一直盯着瞧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接着,他再次恢复了他那令人愉悦的举止问道: “四处旅游作为消遣?” “大体如此吧。”我说,并微微地笑了笑。“这儿到处都有许多美丽的乡村景色。噢,顺便说一下,安德鲁斯先生,我还不曾归还那把锯子,真对不起。”“完全不用着急。大夫。”片刻之间,我已不再成为关注的焦点,我亦可以保持沉默。而后,我抓住一次似乎是恰当的时机,站起来说道:“请原谅。这是个最让人欣喜的夜晚,可我现在真的该告退了。” “先生,您要是离开真的太遗憾了,”史密斯太太说,“大夫才刚到呢。” 哈里史密斯先生从其太太面前侧过身子对卡莱尔大夫说: “大夫,我刚才一直期望这位绅士会就您对大英帝国的看法说上几句。”而后他又转脸对着我继续说道:“我们的这位大夫赞成所有的小国家都该独立。我知道他不对,可我没有足够的学识证实他是错的。先生,我一直非常感兴趣想听听像您这样的人物就此问题会对他说些什么。” 卡莱尔大夫那犀利的目光似乎又再次审视着我。接着他说道:“真可惜,可我们是要让这位绅士离开去上床休息了。我想,他曾辛劳了一天。” “确实如此。”我说道,又微笑了一下,并开始绕着桌子走开。可令我十分尴尬的是,屋内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卡莱尔大夫,都站起身来。 “十分感激你们大家,”我说道,满脸堆笑,“泰勒太太,我确实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祝大家晚安。” 接着便听到异口同声地回应“晚安,先生”。我差不多要走出房间时,医生的声音使我在门边止住了脚步。 “我说,老伙计,”他说道,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仍然站着,“明天早上我首先要去一趟斯坦伯里。我非常乐意顺便带上您到您停车的地方去。可以省得您走路。我们顺路可以从特德处拿上一罐汽油。” “哈德克雷斯,那真是太感谢了,”我说道,“可我不希望给你添加任何麻烦。” “丝毫也不麻烦。七点半对您合适吗?”“那确实帮了大忙了。”“那就一言为定,七点半钟。泰勒太太,请确保你的客人七点半钟前起床并用完早餐。”说完他转过身来对我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终究可以谈一谈了。只是哈里不能心满意足地亲眼目睹我遭羞辱的情境了。” 屋内响起了一阵笑声,大家又再次道了晚安,而后我终于获许登上了那间庇护所。 我深信我无需强调由于对我个人令人遗憾的误解而导致今天夜晚我深感窘迫的程度。我现在只能说的是,完全坦率地讲,我无法理解为何我当时没能有理有节地阻止形势的发展,而任其那样下去;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曾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可事态已发展得太远,我已不能开导那些人别处处制造那么令人尴尬的场面。不管怎样,虽说整个情况是令人后悔的,可我看不出已造成了任何真正的伤害。话又说回来,清晨我就要离别这些人,而且可能再不会与他们相遇。由此看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 除了那令人遗憾的误解而外,今天夜晚所发生的事件中也许有其他一两个问题理应让人认真琢磨一番这也仅仅是因为倘若现在不谈,这些问题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让人心烦意乱。比如说,有关哈里史密斯先生就“尊严”的本质所发表的见解。肯定 地说,在其陈述中几乎没有什么内容是值得要认真考虑的。当然,你不得不认可哈里史密斯先生曾以与我自己对“尊严”截然不同的观念来使用这两个字。即便如此,根据其谈话之主张,可以明确地说,他的观点过于理想化和理论化了,而并不值得尊重。中肯地讲,在其谈话内容中无疑是有几分道理:在像我们这样的国度里,人民确实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去思考重大事件,并且确立自己的观点。可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会真正地被指望对方方面面的事情发表“强硬之主张”比如哈里史密斯先生异想天开地宣称的那些当地村民所该做的呢?这些抱负不仅不现实,而且我非常怀疑这些抱负甚至是否是值得向往的。说穿了,普通老百姓究竟能了解多少、理解多少实在是有限度的,要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能对国家的重大争论焦点发表“强硬主张”肯定是不明智的。无论如何,任何人非要自以为是地以这类言词来给个人的“尊严”下定义那是荒谬可笑的。 事实正是如此,我深信,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例证可以相当清楚地说明哈里史密斯先生之观点中真实程度。事实上,这源于我亲身经历的例证,是在战前、于年前后所发生的一段插曲。 据我的回忆,一天深夜时过午夜我被铃声传唤到了客厅,在那儿勋爵阁下从晚餐时分起就一直在招待三位先生。那天晚上,我自然已几次被叫进客厅给他们添茶倒水,而且正是在这几次时间里,我曾注意到那些先生们就一些极重大的问题在深谈着。当我在这最后一次走进客厅时,不知怎么的,所有的先生们都停止了发言并盯着我看。而后勋爵阁下说: “史蒂文斯,过来一会儿,行吗?这位斯潘塞先生想对你说句话。” 所提及的那位先生继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丝毫也未改变他坐在扶手椅里所表现出的那副有点儿倦怠的样子。而后他说道: 嗨,伙计,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你。就我们一直在争论的某一问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告诉我,你认为涉及美国的债务情况是造成目前贸易低谷的重要因素吗?或者你设想这只是转移视线的表面现象、而放弃金本位制度才是问题之根本呢?” 我无疑对这番话感到有点吃惊,可我很快便看清了形势的本质所在;也即是说,我对此问题必定束手无策显然是他们所期待的事。说实在的,我是花了点时间仔细思量现在的形势并构思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回答,我甚至曾表露出在绞尽脑汁思考这一问题的模样,因为我看见屋内所有的先生们正相互开心地微笑着。 “先生,对不起,”我说道,“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此刻,我已完全掌握了局面,可几位先生仍继续窃笑着。之后,斯潘塞先生说:“那或许对另外一个问题你会给我们提供点帮助。倘若法国和布尔什维克国家之间真的达成了军事协定,那你认为欧洲的金融问题会因此而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糟?” “先生,对不起,对这种事情我也无力效劳。”“啊,哎呀!”斯潘塞先生叹道,“看来,你对此亦无法帮助我们了。” 又是一阵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勋爵阁下说道:“史蒂文斯,好了,那就这样吧!” “请原谅,达林顿勋爵,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想请教这位伙计,”斯潘塞先生说,“我非常希望他对目前使我们许多人恼火的问题给予帮助,我们大家都认识到这个问题对我们应如何制定外交政策是至关重要的。喂,伙计,请帮帮我们的忙。根据拉瓦尔先生最近就北非形势的演讲,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你是否也持这种观点,即这不过是将他自己国内政党中的民族主义偏激分子击溃的阴谋?” “对不起,先生,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先生们,你们瞧,”斯潘塞先生转向其他人说,“我们的这位伙计在这些事情上对我们无力效劳。”这引发了新一轮的笑声,可这次几乎不那么压抑了。“尽管如此,”斯潘塞先生继续往下讲,“我们竟然坚持这一主张:这个民族之重大决策应该留给这位伙计、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其他人去处理。我们负担着议会体制,可我们仍无法对我们所面对的诸多难题找到任何解决办法,这难道不令人奇怪吗?噢,看来你们还是去请求慈母联盟的委员会组织一场战役为好。”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开怀而又纵情的笑声,此间勋爵阁下轻声对我说:“谢谢,史蒂文斯。”于是,这才使我得以离开。 这当然曾是有点让人不舒服的场面,可在你履行职责的过程中,这几乎算不上是最难应付的,这甚至算不上是你所遭遇的特别与众不同的场合,而且你无疑会赞同,任何正派的专业人士在其进步的过程中都势必希望承受这类事件。第二天上午,我几乎已经忘却了这段插曲,当达林顿勋爵走进台球室时,我正站在一架活动梯子上掸除肖像上的灰尘,他说道: “我说,史蒂文斯,那简直糟透了。昨天夜里我们曾迫使你经历了一场磨难。” 我停下手中的活说道:“完全没什么,老爷。我只是非常高兴能效点力。” “那真是糟透了。我认为,我们大家享用十分丰盛的晚餐。请接受我的歉意。” “谢谢您,老爷。可我很高兴向您保证,我昨夜并未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勋爵阁下相当困乏地向一把皮扶手椅走去,他坐下后叹了一口气。从我站在梯子上那高高的位置,我可以实实在在地看清他那整个笼罩在冬日阳光里的瘦长身材,阳光透过落地长窗洒了进来,充斥着屋内大部分空间。据我的回忆,也正是此情此景才的确证实了生活中的诸多压力仅仅在数年里曾让勋爵阁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那一向纤细的身躯已变得令人吃惊的瘦削,某种程度上已变得畸形,他的头发过早的花白,面容憔悴而又显得紧绷绷的。有好一会儿,他就坐在那儿,凝视着落地长窗外开阔的高地,而后他又说道: “那真的是糟透了。可你看到了,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曾要向伦纳德爵士证实一个论点。事实上,要说有任何令人欣慰的地方,你的确曾有助于阐明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伦纳德爵士曾一直喋喋不休地谈到那过时的废话。即有关大众是最明智的仲裁者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史蒂文斯,你会相信吗?” “您是对的,老爷。”“如果某事已经过时,我们这个国家的确非常缓慢地才会认识得到。而其他伟大的民族却已充分地认识到,面对每一个新时代的那些挑战就意味着要抛弃过时的、曾几何时爱不释手的方法。在不列颠这儿却并非如此。至今仍存在着如此多的、类似伦纳德爵士昨晚的论调。那就是为什么斯潘塞先生感到有必要阐明他的观点的原因。史蒂文斯,我可以告诉你,设若像伦纳德爵士那样的人可以清醒过来,并认真思考一下,那你尽可相信我,你昨晚所受的折磨便不会是徒劳的。” “您是对的,老爷。”达林顿勋爵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总是滞后,史蒂文斯。总是滞后而墨守陈腐的体制。可迟早我们将必定面对事实。民主是某种适合过去时代的东西。对普选制和类似的制度而言,当今的世界是太过复杂了。无数的下院议员辩论来讨论去,却使事情停滞不前。这在几年前也许关系不大,可在当今的世界行吗?斯潘塞先生昨晚所说的话又如何呢?他对此讲得非常之透彻。”“我深信不疑,老爷,他曾将现行议会制度比作试图组织一场战役的一个慈母联盟委员会。”“一点不错,史蒂文斯。很坦率地讲,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已落后于时代。所有高瞻远瞩的人都有必要让伦纳德爵士之类的人牢记这一点。” “绝对有必要,老爷。” “我想问问你,史蒂文斯。我们正处于持续的经济危机之中。我与惠特克先生到北部去时,就曾亲眼目睹了这种情况。人民正在受苦受难。普通正派的劳动大众正遭受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苦难。德国和意大利已经以实际行动将其内部整顿好了。而且人们也都认为,那讨厌的布尔什维克国家也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甚至连罗斯福总统,你看看他,他代表人民的利益义无反顾地采取了若干大胆的措施。可你再看看我们自己,史蒂文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可任何事情都未有所进展。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只是辩论、争吵以及因循守旧。任何正当意见不得不在通过各种各样的委员会的途中就被修改得毫无用处了。微乎其微有资格了解到事情真相的人常被他们周围那些愚昧无知的人说来说去而最终停止不前。你对此有何看法,史蒂文斯?” “这个国家的确看起来是处于令人遗憾的境地,老爷。”“我说,瞧瞧德国和意大利,史蒂文斯。你看,倘若要付诸行动的话,一个强大的领导能做些什么。普选权这类胡言根本不能成立。比如说你的房子失火了,你不会把整个屋子的人召集到客厅里、花上整整一小时去争论各种各样疏散的选择,对吧?这听起来也许曾是可行的,可当今的世界是太复杂了。不能指望大街上的人充分了解政治、经济、世界贸易等等之类的事。他何必了解呢? 说实话,你昨天夜里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答复,史蒂文斯。你当时怎么说的?大概意思是那不属于你的工作范畴,是吧?那就对了,那为何应属于你的工作范畴呢?” 在回忆这些话时,在我看来,达林顿勋爵的许多主张在今天当然似乎是相当古怪的有时甚而是不讨人喜欢的。可不容否认的是,那天上午在台球室内他对我所讲的那些事情中却具有某种真理的重要因素。要指望处于某一特定地位的任何一位男管家能回答斯潘塞先生那天夜里曾对我提出的那类权威性问题,当然是相当荒谬的,而且诸如哈里史密斯先生那类人的主张,即人之“尊严”正是使其可以这么做的条件,这本身只能是一派胡言。让我们非常明确地对此加以界定:男管家之职责便是提供良好的服务,而不是干预国家大事。事实上,这类大事将总是超出你我这类人的理解能力,我们中那些希望出人头地的人必须清楚认识到,我们实现如此愿望的最佳途径便是全神贯注于属于我们范畴的事情;那就是说,我们应全力以赴地为那些伟大的绅士们提供尽可能好的服务,因为在他们的手中真正掌握着文明的命运。这一点可能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你却即刻能想到太多有关部分男管家的例证,他们的想法竟然曾一度不是这样的。说实话,今天晚上哈里史密斯先生所说的话使我更多地想起了那类使人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这类理想主义在整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曾困惑过我们这一代中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我所指的是我们行业中的一种思潮,它提议任何胸怀伟大抱负的男管家必须把不断重新评估其雇主作为其应尽的职责如仔细审视后者的动机、认真分析其观点的含义。辩论的结果是这样的,只有以这种方式,一位男管家才能确信其聪明才智一直发挥出令人满意的结果。尽管有人某种程度上会赞同这类辩论中所包含的理想主义,可几乎毫无疑问,也犹如史密斯先生今晚所发表的观点那般,这只是使人误入歧途的思想所导致的结果。人们只需观察那些曾试图把此种理论付诸实践的男管家们,便将发现他们的职业某种情况下他们的职业曾是前途无量的直接结果是最终一事无成。我个人至少曾了解有两位同行,两人都具有相当的能力,他们曾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可永远是不满意,从未在任何地方安稳过,直到他们完全飘泊得无影无踪。这必定会发生的情况是一点也不会令人吃惊的。因为就实践而论,对雇主采取挑剔的态度,同时又要提供优良的服务,这完全是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简单地因为,在这类事情转移其注意力的同时,他未必能够满足较高水准的服务所需的诸多要求;而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永远试图将其自个的“强硬主张”向雇主进行阐述的男管家必定缺乏一种素养,这种素养是所有业内优秀人士之本质特征:那就是忠诚。在此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指的并非那类没头脑的“忠诚”,也即当那些平庸的雇主发现自己无法永远享有那些能力很高的专业人士所提供的服务时而所叹息没有得到的那类忠诚。说心里话,我应该属于这类人,我们最不提倡将自己的忠诚盲目地奉献给任何碰巧暂时雇用你的女士或是绅士。不管怎样说,倘若一位男管家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或曰任何人具有价值的话,那肯定会出现这样的时刻:那时他会停止无休止的盲目寻觅;同时他肯定会对自己说:“这位主人具有所有我寻找的高尚而又值得钦佩的品质。从此以后,我将竭尽全力去伺候他。”这便是明智地奉献其忠诚。在这其中又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呢?你只需接受一个无法规避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将绝不可能处于能理解当今世界重大事件的地位,我们的最佳方针将永远是信任我们所判断出的明智而又值得崇敬的雇主,而且将我们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为之服务的任务,力求达到力所能及的尽善尽美的程度。瞧瞧像马歇尔先生、或是莱恩先生那样的人在我们行业中他俩无疑是最伟大的人物。我们能设想马歇尔先生会就坎伯利勋爵最近对外交部所发的急件与后者争论不休吗?难道我们会因为得知莱恩先生没有在每次伦纳德格雷爵士去下议院发表演讲前向后者提出质疑的习惯而不高度赞扬他吗?当然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又有什么应受谴责的呢”?又比如说,因为时间的流逝已表明达林顿勋爵的艰辛努力是被误导的、甚至是愚蠢的,而你无论如何又怎能因此会责备他呢?在我伺候他的那些年月,是他、也只有他曾权衡事实并决定最好以他一贯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做下去,而与此同时,我仅仅是恰如其分地把自己限制在本职范畴内的那些事务上。就我而言,我曾以我能力所及的程度去履行职责,也的确达到了许多人可能会视为“第一流”的标准。如果勋爵阁下的生命和辛劳在今天看起来不过是可悲的浪费,那几乎不可能是我的错倘若我自己会感到懊悔或是羞愧的话,那也是非常不合乎逻辑的。 第四天,下午 我终于到达了小康普顿,此刻我刚用完午餐正坐在玫瑰园旅馆的餐厅里。屋外一直不停地下着雨。这玫瑰园旅馆虽说很难算得上豪华,可的确让人感到宾至如归,十分舒适,而且你也不会抱怨在此食宿会承担额外费用。该酒店坐落于镇上广场的一角,位置很适宜,是一座相当迷人、爬满常青藤的庄园式住宅,我估计它可供三十几位客人住宿。我现在就坐的这“餐厅”实际上是与主建筑毗连的、时髦的附属建筑它仅是一间长长的平房,其显著特征是屋内两边的一排排宽大的窗户。从屋子的一侧,可看见镇上的广场,另一侧则是后花园,推测起来,该旅馆是以此后花园来命名的。这花园看来避风极好,园内四周摆了数张桌子,若天气晴朗的话,我想这是用餐、或是享用茶点的极佳地点。事实上,我知道刚才不久曾有几位客人的确在外面开始用餐,只是因为那不祥的黑压压的乌云的出现才被迫中断。当我在一小时左右以前刚被迎进此处时,旅馆员工正匆匆忙忙地搬走桌子上的食品而同时,那些刚开始用餐的客人们,其中包括一位衬衫里还塞着一块餐巾的先生正站着,脸上露出十分不知所措的神情。这之后一会儿功夫,大雨便倾盆而至,其来势之猛,使得所有的客人一时间几乎都停止了吃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户外面。 我坐的桌子摆在屋子与镇上广场相邻的那一边,于是我在过去一小时内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注视着那瓢泼大雨洒在广场上、洒在停在外面的福特车以及其他一两辆车子上。雨现在已稍稍稳定下来,可仍然相当大,足以让人打不起精神走出户外到镇子里逛逛。当然,我也曾想到过这种可能,即我此刻就可以出发去与肯顿小姐见面;可在我的信中,我曾告诉她我将在三点钟去拜访,于是我琢磨以提前到达而使其惊喜一下并不是明智之举。情况看来极有可能如此,倘若雨即刻不会停止的话,那么我就只能待在这儿喝喝茶,直到我认为恰当的时刻再出发。我已从侍候我用中餐的那位年轻女人那儿明确得知,步行到肯顿小姐目前的住所大约只需十五分钟,这就意味着我至少还得再等上四十分钟。 我应该顺便说一下,我这个人还不至于愚蠢到对令人沮丧的事毫无准备。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我还尚未从肯顿小姐处获得确认她非常乐意与我见上一面的答复。可话又说回来,就我对肯顿小姐的了解,我倒倾向于这样认为,没有回信便可被视为默认;倘若出于任何原因会面不方便的话,我肯定她已经毫不犹豫地通知了我。再说呢,我在信中已告之实情,我已在这家旅店预定了房间,任何紧急留言可由旅店转交于我;我此刻相信,一直不曾有任何留言期待着我,这亦可被视为一切均正常的另一个理由。 眼下这倾盆大雨真有几分让人惊异,因为自从离开达林顿府以来,出发的那一天清晨便是艳阳天,蒙苍天赐福,以后每天清晨均是阳光明媚。事实上,总的说来今天一开始情况就非常之好,早餐时享用了泰勒太太所提供的农家所产的鸡蛋和烤面包,七点半卡莱尔先生准时守约前来相邀,在任何令人难堪的交谈尚未有机会再度发生之前,我便向泰勒夫妇告辞了他俩始终不理会我谈起酬谢的事。 “我给你找到了一罐汽油。”卡莱尔先生将我让进他的罗弗牌轿车的乘客座位上时说道。我对他的周全考虑表示感谢,可当我询问起报酬时,我发现他也是根本不予理会。“这没什么,老伙计。那只是我在我车库后面找到一丁点油罢了。可这足够让你赶到克罗斯比门,而后你可在那儿加得满满的。” 沐浴在晨曦之中的莫斯库姆村的中心地带是一座教堂及其周围的几家小商店,教堂的尖顶我昨天晚上在那山坡上就已见过。我几乎没来得及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这村庄,卡莱尔先生就已轻快地把车开上了农场空地上的车道。 “这是条小小的捷径,”当我们驱车路经一些谷库和停放着的农用车辆时他说道。周围几乎连人影也见不到。有一次,在我们面对一扇紧闭的大门时,大夫说:“请原谅,老伙计,你不会在意帮帮忙吧!” 我走出车外,向那扇门走去,刚到门边,突然从附近的一个谷库里进发出一阵狂怒的狗叫声,于是我折回罗弗车前与卡莱尔先生待在一起,这才松了口气。 当我们的车在一条两旁长满高大树木的狭窄道上缓慢向上爬行时,我们相互之间说了些打趣的话,而后他问了问我在泰勒夫妇家睡得怎么样,以及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话。在这之后,他出其不意地说道: “我说,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很粗鲁。可你不是某类男仆,对吧?” 我必须承认,在听到这番话时,我心中压倒一切的感觉是宽慰。 “先生,我的确就是。事实上,我是牛津附近达林顿府内的男管家。” “我就是这样想的。所有那些有关曾与温斯顿丘吉尔见面等等方面的事情。我自个儿曾琢磨,看来,这老伙计要么就是在吹牛吹破了天,要么就是释。” 于是我突然想到,只有一个极为简单的解当卡莱尔先生继续驾驶着车子沿着那陡峭弯曲的道路上行驶时,他冲着我笑了笑。我说道: “我并不曾有意要欺骗任何人,先生。可不知怎么的??” “啊,无需解释,老伙计。我非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怪人。这里的那些人就这样,他们必然把你至少当做一位勋爵、或是公爵。”大夫开怀地笑了起来。“常常被人误当做勋爵那肯定使人感觉不错。” 我们继续朝前驶去,有好几分钟都默不作声。而后卡莱尔大夫对我说:“我说,但愿你与我们在这儿短暂相处时曾过得很愉快。” “我的确非常愉快,谢谢您,先生。” “你对莫斯库姆的居民看法如何?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一伙人,对吧?” “非常可爱,先生。泰勒先生和太太特别的善良。”“我希望你别老是那样‘先生’长‘先生’短地称呼我,史蒂文斯先生。是呀,在这附近,他们绝对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一伙人。就我而言,我极其乐意在此度过我的余生。” 我想我从卡莱尔大夫说这番话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奇怪的弦外之音。不仅如此,当他再一次问我时,其语气中亦透出一种难于琢磨而又深思熟虑的尖刻: “那么,你发现他们是极可爱的一伙人了,是吗?”“的确如此,大夫。特别好客。”“那么,他们昨晚都对你讲了些什么?但愿他们不曾愚蠢地以流传于村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弄得你十分厌烦。” “一点儿也没有,大夫。实事求是地讲,昨晚的谈话都是非常诚挚的,并曾谈及了一些极为有趣的观点。” “哈哈,你指的是哈里史密斯,”大夫笑道,“你可千万别在意他。听他谈上一阵子那倒是蛮有趣的,可说真的,他的头脑是完全杂乱无章的。有时你会认为他某种程度上是个共产主义者,而他时常提出的那些主张却使其听起来是位地地道道的、沮丧的保守党党员。真实情况是,他的头脑完全一塌糊涂。” “啊,听您这样一说,真叫人感到有趣。”“昨天晚上他对你说教了些什么?大英帝国?还是全民健康?” “史密斯先生把自己限制在更为广泛性的话题上。”“是吗?举个例子?”我干咳了一声。“史密斯先生就尊严的本质谈了一些看法。”“我说呢。听起来哈里史密斯现在倒蛮富于哲理性的。那他究竟对此做了怎样奇异的解释呢?” “我认为史密斯先生当时曾竭力强调他在村里进行竞选工作的重要性。” “啊,是吗?”“他曾一直使我加深对这个观点的印象,即莫斯库姆的居民们对各种各样的大事均持有强硬的主张。”“啊,那就对了。听起来正如哈里史密斯其人。正如你可能认为的那样,那无疑都是一派胡言。哈里总是四处游荡,竭力游说所有人关注一些问题。可实际情况是人们更乐意不受干扰。” 有一两分钟我们又再次沉默不语。最后,我说道:“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史密斯先生某种程度上可被视为小丑式的人物?”“嗯。依我看,那倒不尽然。这儿的人确实都算得上具有政治良知。他们感到他们应该对这对那都持有坚定不移的主张,正如哈里激励他们去做的那般。可实际上,他们与其他任何地方的人别无二致。他们都想过安宁的生活。有关改变这样、更换那样,哈里有一大堆主意,可说实话,村里没有任何人想要剧变,即使这剧变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益处。这儿的人只想不受干扰,安然无恙地过好他们平凡的日子。他们并不愿意被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所困扰。” 大夫的语气中透出那种厌恶的情绪让我大吃一惊。可他很快更恢复了常态,浅浅一笑说道: “在你那边,这村庄的景色多漂亮啊!”是呀,在我们侧下方的不远处,那村庄已是清晰可见。那当然是早晨的阳光使其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否则的话,它的模样与我第一次在朦胧傍晚所见到的丝毫不差,据此我推测,我们此刻距我离开福特车的地点已不远了。 “史密斯先生的观点似乎是,”我说道,“一个人的尊严有赖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例如应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等等。” “啊,对了,尊严。我刚才忘记了。一点不错,哈里过去一直试图解决那些哲学上的定义。依我之见,我认为那是陈腐至极。” “他的结论并不属于非得承认不可的那一类,先生。”卡莱尔大夫点了点头,可他似乎已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之中。 “你知道吧,史蒂文斯先生,”他说道,“当我刚到此地时,我是个虔诚的社会主义者,曾信奉应竭尽全力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效力。那是年。社会主义将让人活在尊严下。那就是我来到此地时所信奉的。对不起,你一定不想听这类陈腐的事情。”他爽直地朝我看了看“。那你的看法是什么呢,老伙计?” “你指的是什么,先生?”“你对尊严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这种直截了当的提问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要用几句话解释清楚可并非易事,先生,”我说道,“可我认为这归结起来无非是别在大庭广众面前脱掉衣服。” “对不起。那是什么意思?” “尊严,先生。”“啊。”大夫点了点头,可看上去有几分困惑。然后他说道:“仔细瞧瞧,你必定很熟悉这条路了。在阳光之下这儿看上去也许大不相同。啊哈,是不是这儿?天哪,多么漂亮的车呀!” 卡莱尔大夫把车停在福特车后面,他下了车又再次说道:“天哪,多么漂亮的车呀!”接下来他从车上拿出一个漏斗和一桶汽油,并且非常友好地帮我往福特车的油箱里灌油。我试了试车子的点火装置,发动机恢复了活力,发出了一阵正常运行的嗡嗡声,我原先曾担忧福特车发生了更加严重的毛病,此刻任何担忧都已荡然无存了。于是我感谢了卡莱尔大夫,而后我们相互道了别,尽管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我不得不跟在他的罗弗车后、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山道又朝前行驶了一英里左右。 大约在九点钟左右,我跨过地界驶进了康沃尔郡内。那至少是在大雨开始之前的三个小时,当时天空的云层仍然呈现出明亮的白色。实事求是地讲,今天早晨曾展现在我眼前的许多景致是迄今我所观察到的所有景色中最富魅力的。可遗憾的是,我在大部分时间里均不能给予它们理所应得的那种关注;对此你或许可以作出正当的解释,因为你某种程度上一直全神贯注地在考虑除了某些不可预见的复杂情况外,肯定在日暮之前便会与肯顿小姐再度相见。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在驱车疾驶于大片开阔的土地之间时,数英里之内根本看不到人影或是车辆;要不就是在小心翼翼地驱车驶过那些小巧而美丽的村庄时,见到的也仅仅是数间紧紧相邻的石头小舍,在此期间,我发现自己再次对某些往事翻来覆去地琢磨。而此刻,当我坐在小康普顿、就坐在这家怡人的旅店的餐厅里,有了自己随心所欲支配的一小点时间,正凝视着大雨泼洒在屋外乡村广场的人行道上时,我便无法阻止自己沿着那同样的思路徘徊下去。 整个上午曾特别使我关注的是一段回忆更加准确地说,那只是回忆的一个片段罢了,可那一刻出于某种原因在这些年来曾一直栩栩如生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至今仍记得,我曾独自站在后走廊处、肯顿小姐起居室那紧闭着的门前;我当时并不曾正面对着那门,只是站在那儿侧着身子对着它,我究竟是该不该敲门呢,我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在那时,据我的回忆,我很震惊,因为我确信就在那扇门的后面、离我不过几码远之处,肯顿小姐确实正在哭泣。正如我所说,那一刻曾深深地植根于我的脑海里,据回忆,当我就像那样站在那儿时,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情感在我体内升腾起来。至于实际上究竟是什么原因曾导致我就那样站在后走廊处,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确定了。可如今在我看来,如果试图从其他方面推断此类往事,那我就有充足的理由断言,这件往事源于肯顿小姐刚获悉其姑母逝世的噩耗之后的几分钟之内;也就是说,在让她独处以宣泄其悲伤之情后,我走出她的起居室来到走廊上时才突然意识到我甚至没有向她表示我的哀悼。可今天经过更为仔细的思量,我认为对这件事我也许曾有些混乱;我也认为,这段往事实际上是源于在肯顿小姐的姑母逝世至少数月之后的一个晚上所发生的一件事情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突然出人意料地来到了达林顿府。 卡迪纳尔先生的父亲戴维卡迪纳尔爵士曾是勋爵阁下多年最亲密的朋友和同僚,可距我现在所追忆的那个晚上大约三四年前,他不幸身亡于一次骑马的事故之中。在那期间,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一直致力于使自己逐渐地成为某种程度上知名的专栏作者,专门就国际事务撰写有见地的评论。可显而易见,这类专栏文章很难得到达林顿勋爵的青睐,我能回忆起许多事例证实,每每勋爵阁下从手中的杂志上抬起眼来并如此说道:“年轻的里吉又在写这种毫无意义的文章了。好在他的父亲没活到今天读到这些文章。”然而卡迪纳尔先生的专栏文章并未妨碍他成为这府上的常客;说实话,勋爵阁下从未忘记这位年轻人是他的教子,而总是将其作为亲属来对待。然而,不预先通知便出人意料地前来用餐,这绝对不是卡迪纳尔先生的习惯,于是,那天晚上当我听见铃声将门打开时,我发现是他站在那儿、双臂抱着公文包,我倒感到有点儿诧异。 “啊,史蒂文斯,你好吗?”他说道“。今晚偶然碰上了点小麻烦,不知达林顿勋爵能否让我在此过夜。” “很高兴与您再次见面,先生。我会通报勋爵阁下您到了这 。” “我原先打算去住在罗兰德先生家里的,可似乎发生了某种误会,他们已外出去了别的地方。希望此次拜访不会带来太多的不便。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对吧?” “先生,我想勋爵阁下在晚餐后要等待某些绅士前来拜访。”“唉,真不走运。看来我已选择了一个不合适的晚上。我最好低着头小心为妙。我今天晚上有一些文件无论如何得处理。”卡迪纳尔先生指了指他的公文包。“我将通报勋爵阁下您已到了这儿,先生。不管怎样说,您正好可以与他一块儿共用晚餐。”“那再好不过了,我曾一直期望我会有如此的机会呢。可我并不指望莫蒂默太太会对我非常满意。”我把卡迪纳尔先生留在了客厅,而后便向书房走去,在那儿我发现勋爵阁下正忙于处理一些文件,脸上露出全神贯注的神色。 当我告诉他卡迪纳尔先生已来到府上时,他的脸上露出惊异而又厌烦的表情。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冥思苦想地要弄清楚某桩事情。 “告诉卡迪纳尔先生,我很快就会下去,”他终于说道,“他可自我消遣片刻。” 在我返回楼下时,我发现卡迪纳尔先生在客厅非常烦躁地踱来踱去,不时看看那些他肯定早就非常熟悉的摆设。我传达了勋爵阁下的口信,并问他需要我送来什么茶点。 “啊,眼下就要点茶吧,史蒂文斯。今天晚上勋爵阁下在等谁?” “对不起,先生,恐怕我无力为您效劳。”“什么也不知道吗?”“对不起,先生。” “嗯,那就有点蹊跷了。啊,那好吧。今天晚上我最好低着头小心为妙。” 我记得,在此之后没多久,我便去了肯顿小姐的起居室。当时她正坐在桌子旁,可面前什么也没有,两手也是空空的;然而从她的举止上看,某种程度上表明在我敲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就一直像那样坐着。 “卡迪纳尔先生已到了这儿,肯顿小姐,”我对她说,“他今天晚上将要用他平常用的那个房间。” “那好,史蒂文斯先生。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安排好的。” “啊。你今晚要外出,肯顿小姐?”“我确实要出去,史蒂文斯先生。”或许我看上去有几分吃惊,只听得她继续说道:“史蒂文斯先生,你应该记得,早在两星期之前我们对此就讨论过了。” “是的,那是当然,肯顿小姐。请你原谅,刚才我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史蒂文斯先生,那事关重大吗?”“一点也不,肯顿小姐。今天晚上有些客人要如期到达,可毫无理由要求你必须在场。”“史蒂文斯先生,早在两星期前我们就确认我在今晚上休息的。” “那是毫无疑问的,肯顿小姐。我必须请你谅解。”我转身正要离去,可又在门边止住了脚步,因为我听到肯顿小姐这样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我有事要告诉你。”“是吗,肯顿小姐?”“这事有关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我今晚要见的就是他。”“我知道,肯顿小姐。”“他要我嫁给他。我想过你有权知道这件事。”“那是当然的,肯顿小姐。那真叫人开心。”“我现在仍在仔细琢磨这件事。” “那是当然的。”她目光下垂,迅速地看了一下她的双手,可几乎在刹那之间她的目光又转而凝视着我。“我认识的那个人从下个月起就要开始在英格兰西部工作了。”“那是当然的。” “史蒂文斯先生,刚才我说过了,我现在仍在仔细琢磨这件事。不管怎样讲,我想过应该把实情告诉你。” “我感激至极,肯顿小姐。我确实希望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现在请你原谅,我要告辞了。” 那肯定是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我又再次碰见了肯顿小姐,这一次我正忙于为晚餐作准备。当时的情况是,我手中托着装得满满的盘子刚走上后面楼梯的中部,突然便听到在我下方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踏得地板格格作响的、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来,看见肯顿小姐在楼梯脚下正瞪着眼睛望着我。 “史蒂文斯先生,你是希望我今天晚上仍坚守工作岗位,我能这样理解吗?” “并不是,肯顿小姐。正如你刚才指出的那样,不久以前你的确就曾通知过我。” “可我看得出来,就我今晚外出的事情,你感到很不高兴。”“恰好相反,肯顿小姐。”“那你以为在厨房里摆弄得一片混乱、在我起居室外像那样跺着脚走来走去你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肯顿小姐,在厨房里出现的那略为兴奋的场面只是因为卡迪纳尔先生在这最不合适的时刻前来用餐。绝对不存在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你今晚为何不应该外出。”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把这一点讲清楚,有没有你的恩准,我都打算要去。我在几星期之前就已安排了。” “那当然,肯顿小姐。再说一遍,我衷心祝愿你度过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 在晚餐过程中,在那两位绅士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气氛。有好一阵子,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吃喝着,勋爵阁下更是显得心不在焉。有一次,卡迪纳尔先生说道: “先生,今晚有特别的事吗?”“嗯?”“您今晚的客人,很特别吗?”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孩子。这是绝对保密的。”“啊,天呀。我猜想这就意味我不应该成为旁观者了。”“旁观什么,我的孩子?” “就是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一切。” “啊,那你是丝毫不会感兴趣的。不管怎样说,保密是绝对重要的。可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四处乱跑。啊,绝不,那绝对是不允许的。” “啊,天啦!这听起来确实太蹊跷了。”卡迪纳尔先生极为热切地望着勋爵阁下,而后者自顾享用起饭菜来,也没再说下去。两位绅士退到吸烟室喝葡萄酒和抽雪茄。在清理餐厅、同时为今晚即将到来的客人布置客厅的过程中,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经过吸烟室的那几扇门。于是乎,我便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与他们在用晚餐时那种沉默寡言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俩某种程度上已开始热烈地交谈了起来。一刻钟过后,愤怒的嗓门渐渐变大。当然,我并未驻足去谛听,可我却无法回避地听到勋爵阁下在高声喊叫:“可那并不关你的事,我的孩子!那一点不关你的事!” 当两位绅士最终从吸烟室出来时,我正在餐厅里。他们似乎已平静了下来,在经过大厅时,他俩的谈话仅仅是勋爵阁下在说:“现在你记好了,我的孩子。我一直是信任你的。”对此卡迪纳尔先生烦躁地咕哝道:“好了,好了,你要相信我的话。”而后他们的脚步声便分开了,勋爵阁下朝他的书房走去,卡迪纳尔先生去了府内的图书室。 正好晚上时,从庭院里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我为司机拉开了车门,在他肩膀之后我看见几位警官正分散在广场上不同的位置上。紧接着,我将两位非常显贵的绅士迎进屋内,在大厅里勋爵阁下与他们会了面,随之便迅速将他们引进了客厅。大约十分钟左右之后,又传来了另一辆车的声音,我为德国大使里宾特洛甫先生打开了车门,那时他已是达林顿府的常客。勋爵阁下出来迎接他,两位先生看来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两人在一块儿走进客厅时都收起了各自那同谋般的神色。几分钟后,我被传唤进客厅端送茶点时,那四位绅士正在谈论各类香肠之间不同的优点,从表面上看来,那气氛至少是相当欢快的。 这之后,我在客厅外的大厅里那属于我的位置上站定靠近拱门入口处,在重要会议期间我惯常都站在那个位置上,而且我是没有必要再离开那儿的,直到大约两个钟头之后,突然后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我下楼来到后门,发现一位警官与肯顿小姐站在那儿,他要求我证实她的身份。 “小姐,仅仅为了安全起见,绝无冒犯之意。”那警官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再次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正把门拴上,同时注意到肯顿小姐在等待着我,于是我说道: “我相信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她一言不发,于是在我们经过那昏暗的厨房时,我又再一次说:“我相信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的确如此,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在我的身后,肯顿小姐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我听她说道:“史蒂文斯先生,难道你对今天晚上在我的朋友与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丝毫也不感兴趣吗?”“我并不是无礼,肯顿小姐,可我真的必须即刻返回楼上去了。 事实上,此时此刻,具有全球性重大意义的诸多事件正在这府内发生。” “史蒂文斯先生,这些事哪个时候不重要呢?那好,如果你必须匆忙离开的话,那我此刻只好告诉你,我已接受了我的朋友的求婚。” “你说什么,肯顿小姐?” “他的求婚。”“啊,肯顿小姐,真的如此吗?那就请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 了。”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当然,我将非常愉快地正式发出通知。另外,倘若你真能早一些让我离开,那么我们俩将感激不尽。我的朋友两星期之后就要在英格兰西部开始他的新工作。” “我将竭尽全力在最早的时候确认替换你工作的人,肯顿小姐。现在请你谅解,我必须返回楼上去了。” 我又开始移动脚步,可当我差不多要走到走廊外的那几扇门前时,我听到肯顿小姐说:“史蒂文斯先生,”于是我再次转过身来。她站在原地未动,因此她不得不稍稍提高嗓门来叫我,结果,她的声音在厨房内那昏暗而又空荡的洞穴般的空间引起了一阵非常怪异的回音。 “我是否应该这样理解,”她说道,“在我为这府内提供这么多年的服务之后,除了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而外,对我可能离开的消息你是再无其他话可说了吗?” “肯顿小姐,你已得到我最热忱的祝贺。然而我要再说一遍,具有全球性重大意义的事件正在楼上发生,我必须返回我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史蒂文斯先生,你曾意识到对我的朋友和我而言你亦是一个致关重要的人物吗?” “真的吗,肯顿小姐?” “那当然,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常常以有关你的种种轶事来愉快地消遣时光。比方说,我的朋友总是要我向他模仿你在食品上撒胡椒粉时你同时捏两个鼻孔的模样。那总是让他捧腹大笑。” “那是当然。” “他还特别喜欢听你对职员们‘鼓舞斗志的演讲’。我必须承认,我对再次表现那些演讲已相当娴熟。我只消表演上数行你的演讲辞,我们俩便会忍俊不禁。” “那是当然,肯顿小姐。现在请务必原谅我。”我走上大厅,又再次在我的位置上站定。可是,还没过五分钟,卡迪纳尔先生就出现在图书室的门口,并示意要我过去。“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史蒂文斯,”他说道,“看来我是不能麻烦你再去拿点白兰地来了,对吧?可早些时候你拿的那一瓶看来快喝光了。” “您可随意享用您所喜欢的任何茶点,先生。然而,考虑到您必须完成的专栏文章这一事实,不知再多喝点白兰地是否是明智之举。” “我的专栏文章不成问题,史蒂文斯。请务必再给我多弄点白兰地来,那才是我的好朋友。” “那好吧,先生。”过了一会儿,当我返回图书室时,卡迪纳尔先生正在那些书架边走来走去,仔细地查看着书脊。我看见在附近其中的一张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纸。当我向卡迪纳尔先生走过去时,他发出一种感激的声音,而后颓然倒在一把皮制扶手椅里。我走到他身旁,倒了一点白兰地给他递过去。 “你知道,史蒂文斯,”他对我说,“我们成为知交迄今已有一段时间了,对吧?” “那是当然,先生。”“每逢我上这儿来,总是期望与你闲聊一会儿。”“是的,先生。”“你不在意与我一块儿喝点酒吧?” “非常感谢您,先生。可是绝对不行,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 “我说,史蒂文斯,你在那儿还好吗?” “非常之好,谢谢您,先生。”我微笑着说。“一点也没感到不舒服,对吧?”“或许有点儿疲倦,可我非常好,谢谢您,先生。”“那好,我说,你应该坐一会儿。不管怎样讲,犹如我刚才所说,我们成为朋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我就该与你以诚相待了。无疑正如你曾猜测到的那样,我今晚上这儿来可绝非出于偶然。你知道吧,有人曾向我提供秘密消息。关于将要发生的事。就在此刻,就在大厅的那一边。” “是的,先生。”“我真诚的希望你能坐下,史蒂文斯。我想我们应该像朋友那般交谈一下,而你却站在那儿,捧着那该死的盘子,看上去你好像时刻准备要溜走似的。” “对不起,先生。” 我放下手中的盘子,而后坐在卡迪纳尔先生指着的那扶手椅上,我的姿态是恰如其分的。“这就好多了,”卡迪纳尔先生说,“我说,史蒂文斯,我猜想此刻首相没在客厅里,对不对?” “首相吗,先生?”“啊,没什么关系,你没有必要告诉我。我能理解你处于一种微妙的地位。”卡迪纳尔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困乏地望着那些零乱地放在桌子上的纸。然后他说: “史蒂文斯,我无需告诉你我对勋爵阁下的感情如何,对吧。我的意思是说,对我来讲他一直就是另一个父亲。我无需对你讲这些,史蒂文斯。” “毫无必要,先生。”“我深切地关心着他。” “那是肯定的,先生。” “而且我知道你亦是如此。深切地关心着他。没错吧,史蒂文斯?” “我确实如此,先生。”“那就好。看来我们俩都了解我们站在何处。那么让我们来面对一下事实吧。勋爵阁下眼下正陷入困境之中。我已注视到他正一步一步地挣扎着出来,实话对你说,我愈来愈感到焦急。他已是力所不能及了,你知道吧,史蒂文斯。” “是那样的吗,先生?”“史蒂文斯,你知道当我们坐在这儿谈话时正发生着什么吗?离我们仅仅几码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吗?就在那边的那个房间里,我无需你来证实。此刻在那个地方聚集着英国首相、外交大臣以及德国大使。勋爵阁下已创造了奇迹以促成这次会议的召开,他相信确凿地相信他正从事伟大而又光荣的事业。你知道为何勋爵阁下今晚要邀请这几位大人物上这儿来吗?史蒂文斯,你知道这儿正发生着什么吗?” “我恐怕不知道,先生”。“你恐怕不知道。告诉我,史蒂文斯,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吗?难道你就不感到好奇吗?天啊,伙计,极其重要的事情正发生在这府内。难道你就真的不感到好奇吗?”“我无权对此类事情感到好奇,先生。”“可你关心勋爵阁下。你深切地关心他,这是你方才告诉我的。倘若你关心勋爵阁下,难道你不应该对此表示关注吗?至少有点好奇吧?英国首相和德国大使在夜间被你的主人邀请相聚,旨在秘密会谈,而你却居然不感到好奇?” “我不能说我并不感到好奇,先生。可无论如何,我的地位不允许我对此类事情表示好奇心。” “那不是你的地位?啊,我估计你坚信那便是忠诚。对吧?你认为那就是表示忠心耿耿?对勋爵阁下?还是对一国之君主,能达到那种程度吗?” “对不起,先生,我无法理解你所提议的究竟是什么。” 卡迪纳尔先生又长叹了一口气,而且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未提议,史蒂文斯。很坦率地讲,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可你至少会感到好奇。” 他有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在此期间,他似乎在茫然地望着我脚下周围的那片地毯。 “看来你是不会和我一块喝酒了,史蒂文斯?”他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谢谢你,先生。” “我要告诉你这一点,史蒂文斯。勋爵阁下正被人愚弄。我曾做了大量调查,我犹如这个国家的任何人那般透彻地了解目前德国的形势,让我告诉你吧,勋爵阁下正被人愚弄。” 我没有任何答复,卡迪纳尔先生继续茫然地望着地板。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 “勋爵阁下是个可爱的人。然而事实是,他已无能为力了。他正被他人所摆布。纳粹分子正把他当做马前卒来摆布。你曾注意到这一点吗,史蒂文斯?你注意到这就是至少从过去三四年以来一直所发生的情况吗?” “对不起,先生,我不曾注意到任何类似的情况在发展。”“难道你甚至从未起过疑心?希特勒先生通过我们亲密的朋友里宾特洛甫先生,一直把勋爵阁下当做马前卒来摆布,正如他摆布柏林本土的其他马前卒那般易如反掌,对此你丝毫也不怀疑吗?” “对不起,先生,恐怕我不曾注意到任何类似的情况在发展。” “我猜想你不会,史蒂文斯,因为你不会好奇。你只是放任所有的这一切就在你的面前继续下去,而从不认真思考问个究竟。”卡迪纳尔先生调整了一下他在扶手椅里的姿势,以便坐得更为端正一点,片刻之间,他似乎沉思于放在旁边桌子上那未完成的文章。而后他说道:“勋爵阁下是位绅士。那便是所发生的一切之根本原因。他是位绅士,曾同德国人战斗过,而对战败的敌军表示宽宏大量和友好则是他的本能。这就是他的本能。因为他是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一位纯正而又传统的英国绅士。你肯定已观察到了这一点,史蒂文斯。你怎么可能连这一点都不曾注意到呢?看看那伙人是如何利用了这一点的,他们巧妙地利用这一点,他们把原本善良而又崇高的东西变成了另外一种这东西他们能用来为自己邪恶的目的服务,你怎么可能连这一点也不曾注意到呢?你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史蒂文斯。”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凝视着地板。有好几分钟他都沉默不语,而后他说: “我记得几年前曾来过这儿,那位美国佬也在此地。我们当时正举行一次盛大的会议,我父亲曾参与了组织工作。我记得那位美国佬,他当时比我现在醉得厉害多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在餐桌前站了起来。更有甚者,他指着勋爵阁下,称他为业余政治活动家。称他为笨拙的业余政治活动家,并且说他已无能为力了。史蒂文斯,我必须指出,那位美国佬是相当正确的。这便是现实。当今的世界太邪恶了,根本不适于善良而又崇高的本能。史蒂文斯,你自己曾观察到了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那伙人是如何巧妙地利用了善良而又崇高的本能。你自己曾观察到了这一点,对吧?” “对不起,先生,可我还是不能说我曾观察到了。”“你还是不能说你曾观察到了。看来,我是不了解你了,可我对此要尽力而为。假若父亲还活着,他势必会尽力而为来制止这一切的。” 卡迪纳尔先生突然再次一言不发,有好一阵子大概这与唤起对他已故父亲的回忆有关他看上去特别的忧郁。“史蒂文斯,”他终于开口说道,“眼睁睁地望着勋爵阁下就这样走到悬崖的边缘,你心甘情愿吗?”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你究竟所指的是什么。”“你不理解,史蒂文斯。那好,我们毕竟是朋友,那我就坦率地向你说明吧。在过去的几年中,勋爵阁下很可能已成为希特勒先生用来在这个国家实施其种种宣传骗局的独一无二、而又最起作用的马前卒。更妙的是,由于他是那么诚实和崇高,便无法认识到他所做的事情的真实本质。仅仅在过去三年期间,勋爵阁下在柏林与这个国家内六十几位最具影响力的公民之间建立联系的过程中,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曾尽善尽美地为他们工作。里宾特洛甫先生事实上可以完全回避我方的外交部。仿佛他们举行了那肮脏的纽伦堡大会和那该死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还不够似的,你知道他们目前已驱使勋爵阁下在干些什么吗?你了解现在正在讨论的内容吗?” “我恐怕不了解,先生。”“勋爵阁下曾一直试图劝服首相本人接受访问希特勒先生的邀请。他真的相信首相对目前德国的政权产生了令人不安的误解。” “我看不出在那方面有什么应该提出异议的,先生。勋爵阁下总是致力于促成国家之间更好的理解。” “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史蒂文斯。就在此刻,除非我大错特错了,就在此刻,勋爵阁下正在商议让陛下亲自访问希特勒先生的计划。我们的新国王一直热衷于纳粹分子,这也几乎算不上秘密了。我说,很显然,他现在渴望接受希特勒先生的邀请。就在此刻,史蒂文斯,勋爵阁下正在力所能及地消除外交部对此骇人听闻的计划所持的反对意见。” “对不起,先生,可我看不出勋爵阁下除了从事最崇高、最宏伟的事业之外还会做其他任何事情。总而言之,他正尽其所能以确保和平将持续地遍及欧洲。” “告诉我,史蒂文斯,难道你不认为哪怕有极小的可能性我是正确的吗?不管怎样讲,难道你对我所说的就一点不感到好奇?”“对不起,先生,可我要说的是,我绝对相信勋爵阁下准确无误的判断力。” “史蒂文斯,任何具有准确无误的判断力的人都不会固执地相信希特勒先生在莱茵省事件之后所说的一切。勋爵阁下已力所不能及了。啊,天呀,看来我真的冒犯你了。” “丝毫也没有,先生,”我说,我听到从客厅里传出铃声,便立刻站起身来,“看来那些先生们需要我了。请原谅。” 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雪茄烟雾。事实上,那几位显贵的绅士一直不停地抽着烟,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而且一声不吭,勋爵阁下交待我去酒窖里拿一瓶特别优质的红葡萄酒上来。 在深夜的这个时候,走下后楼梯发出的脚步声必定会尤其引人注意,而且毫无疑问,这脚步声应对惊动了肯顿小姐负责任。当我沿着黑暗的走廊摸索着行走时,她的起居室的门打开了,她出现在门口,屋内射出的灯光映衬着她的身影。 “肯顿小姐,发现你仍站在这儿,真让我大吃一惊。”在我走近她时我说。 “史蒂文斯先生,早些时候我太傻了。”“请原谅,肯顿小姐,可这会儿我没时间交谈。”“史蒂文斯先生,你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任何话放在心上。我那时是太愚蠢了。” “我不曾把你所说的任何话放在心上,肯顿小姐。说实话,我已无法记得你当时谈及的是什么内容。楼上正在发生极其重要的大事,我便几乎不可能停下来与你分享快乐。我倒建议你该休息了。” 一边说着这句话,我一边急匆匆地继续赶路,直到我差不多走到厨房门口时,黑暗突然又再次笼罩了整个走廊,这告诉我肯顿小姐已把她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我没花多久便在酒窖下面找到了所提到的那瓶酒,并且为上酒作了必要的准备。在这之后,也不过在我与肯顿小姐短暂遭遇过后几分钟,我自己又再次沿着走廊返回,只不过这次手中端着盘子。在我走近肯顿小姐的门前时,从门缝透出了光线,她仍然在屋里没睡。而且正是那一刻,我迄今非常肯定,曾是那么无法磨灭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在那一刻,正当我在昏暗的走廊里止住了脚步、手中托着盘子时,在我心中愈来愈感到肯定,那便是仅几码之遥、在那扇门的另一面,肯顿小姐那时正在哭泣着。就我今日的回忆,当时并无确凿的证据证实我那肯定的感觉我当然也不曾听到任何哭泣的声音然而今天我想起来,倘若我当时敲门走进去,我也许会发现她泪容满面,这一点倒是相当肯定的。我今天已不知道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有多久;那段时间似乎非同一般的漫长,可实际上,我想实际也不过几秒钟罢了。那当然是因为我当时按要求必须尽快赶回楼上去为那几位国内最显赫的绅士服务,我无法想像我当时会耽搁太久。 当我返回客厅时,我看见那些绅士们仍处于相当严肃的气氛之中。总而言之,除此之外,我几乎无法对那种气氛获得任何印象,那是因为我刚一走进屋内,勋爵阁下便从我手中接过盘子说道:“谢谢,史蒂文斯,我会关照他们的。没你的事了。” 再次走过大厅,我在拱门下我那惯常的位置站定,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左右,也即直到那几位绅士最终分手时,也不曾发生任何迫使我离开岗位的事情。然而,我站在那儿所花费的那一小时在若干年内一直非常生动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刚开始时,我的情绪,我也不在乎予以承认曾有几分萎靡不振。可随着我一直站在那儿,某种奇特的事情便开始发生了;说具体点,一种深切的胜利感觉开始涌入我的体内。我已无法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分析那种感觉的了,可在今日,当追溯那段往事时,要寻求其原因看来也并不那么困难。简而言之,我曾经历了一个特别难以应付的夜晚,在那个夜晚的前前后后,我已设法维护了“与我地位相符的尊严”不仅如此,我是以一种甚至连我的父亲也必定会感到骄傲的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在大厅的那一头,在我的目光曾一直紧紧盯着的那几扇门之后,就在我刚才曾履行过职责的那个房间里,欧洲最有权威的几位绅士正一直就我们这块大陆的命运进行协商。在那一时刻,我曾确实像任何男管家所能期望的那样紧紧地贴近了重大事件的中心,对此谁又能表示怀疑呢?可我宁愿这样认为,当我站在那儿仔细琢磨当晚所发生的诸多事件时那些事件有些已是为我们所了解,而有些仍然有待了解在我看来,它们就是我在生活中迄今为止曾渐次获得的所有成就的一个概括。对使我在那天夜晚精神振奋的那种成功的感觉,我几乎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解释了。 第六天,晚上 这座海滨城市曾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访问的地方。我已听过不少的人谈起曾在此地度过令人愉快的假期,西蒙斯夫人在其《英格兰奇观》一书中也将其称之为“可让游客连续好几日兴趣盎然的城市”。事实上,她还专门提及到这个码头,并特别推荐傍晚时分当码头被五颜六色的灯泡照亮时更值得游览,在过去的半小时里我曾一直在这码头上逍遥地漫步。不久之前,我从一位管理人员那儿得知,“很快”就将开灯了,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的长凳上坐下,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我从这儿可以观赏到海面上夕阳的美丽景色,尽管白昼还尚未完全消逝那天曾是阳光明媚,但我可以看见沿着整个海滨四周的灯已开始闪烁发亮了。而此刻,码头上仍人头攒动;在我的身后,杂乱的脚步踏在那些木板上所发出的咚咚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我于昨日下午来到这座城市,而且决定在这儿再待一夜,以便让自己可以悠闲自得地度过今天一整天。我要说的是,不用驾车行驶某种程度上便是一种解脱;虽说这项活动让人感到快乐,可过了一段时间后你依然会对此感到有点儿厌倦。不管怎样讲,我完全可以抽出时间在此再待上一天;明天早点出发便可确保我在下午茶时分返回达林顿府。 从我与肯顿小姐在小康普顿玫瑰园旅馆的茶室里见面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了。是啊,那便是我们会面的地方,可肯顿小姐来到旅馆这里的确让我感到惊奇。在用完午餐后,我曾一直在消磨着时间。现在想来,我当时只是透过紧挨着我所坐的桌子的那扇窗户茫然地看着雨突然旅馆的一位职员来通知我,在接待处有位女士想要见我。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来到了门厅,可在那儿我看不到我所认识的任何人。这时站在柜台后的那位接待员对我说:“那位女士在茶室里,先生。” 走进她所指的那扇门,我发现房间内塞满了毫不相称的扶手椅和临时摆放的桌子。除了肯顿小姐坐在那儿,就再无其他任何人了,我一走进屋内,她便站了起来,并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啊,史蒂文斯先生。与您再次见面是多么的高兴呀!”“贝恩夫人,太好了。”由于下雨的缘故,屋内的光线显得特别的朦胧,于是我们搬了两把扶手椅摆在那扇凸窗旁。在接下来大约两小时的时间里,肯顿小姐和我就那样在灰白光线的笼罩下交谈着,与此同时,雨持续不断地洒在屋外的广场上。 她自然有点儿显老了,可至少在我眼中,她看上去打扮得非常的雅致。她的身材仍然很苗条,姿态犹如过去那般笔挺。她也依然保持了其原来的方式,以那种近乎于挑战的姿态昂着头。当然,由于惨淡的光线映照在她脸上,我便难于避免不注意到她脸上到处所显现出的皱纹。可总的说来,我眼前的这位肯顿小姐看起来与这么多年来曾深藏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如此惊人的相似。那就是说,总而言之,再次见到她令人非同一般地愉快。 在刚开始的那二十分钟左右,可以这样说,我们之间的那类交谈也许犹如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彬彬有礼地问及截至目前为止我的旅行情况、我如何享受假日的乐趣、我曾游览过哪些城镇和名胜等等。在继续谈话的过程中,我必须承认,我已开始进一步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已在她身上造成了更多的细微变化。比如说,肯顿小姐看上去某种程度上更为迟钝了。这可能仅仅是伴随着年纪的变化所形成的沉着镇静,而且我曾的确花了点时间竭力思考才明白情况就是如此。但是我仍无法回避这种感觉,我所真正看见的是对生活的厌倦情绪;那曾经使她成为那么生气勃勃、有时甚至是易于冲动的一个人的活力此刻似乎已不复存在了。事实上,在她一言不发时、当她的面部保持恬静时,我不时认为我已瞥到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了类似悲哀的情感。可话又说回来,我对此也完全可能产生了误解。 稍稍过了一会儿,在我们见面刚开始的那几分钟内所出现的、多少有点尴尬的感觉便荡然无存了,我们之间的交谈转而变得更加亲切。我们花了些时间追忆过去各种各样的人物,要不就是交换一下我们对他们所了解的消息,我必须承认,这倒是最让人轻松愉快的。但是,与其说是我们谈话的内容,倒不如说是每当谈话结束她那淡淡的微笑、她那不时略带讽刺意味的音调、以及她的肩膀的动作或者手势,这才开始让人清楚地回忆起过去所有那些年月我们谈话时的那些格调和习惯。 大约也正是在这一时刻,我才能够证实有关她当时处境的某些事实。比如说,我了解到她的婚姻并非处于像从她信中曾可能推测出的那种非常危险的境地;我还了解到,尽管她曾经确实离开过家长达四五天之久我所收到的那封信就是在那段时间内写成的她毕竟又回了家,而且贝恩先生对她回来曾是非常的高兴。“我们每一个人对这类事情还是明智一点为好。”她微笑着说道。 我现在当然意识到,这类事情曾与我几乎毫无任何关系,而且我应该讲清楚,倘若我不是的确出于重要的工作原因要这样做的话,对此你也许应该记得,我是做梦也不会探问这类情况的;那就是说,这有关目前达林顿府内的职员安排问题。总而言之,肯顿小姐似乎并不在意向我吐露这些事情,而我则将此视为是证明我们过去建立的那种坚实的亲密工作关系的令人满意的证据。 据我回忆,在那不久之后,肯顿小姐接着更为泛泛地谈了谈她的丈夫,他很快就要退休了,时间倒是早了点,可那是因为其身体状况不佳,并且是因为她的女儿现在已结了婚,在今年秋天将生孩子。事实上,肯顿小姐将其女儿在多塞特郡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必须承认,看到她是那么热忱地要我在返回的途中一定得去拜访她女儿,我感到不胜荣幸。尽管我已说明我将不大可能经过多塞特郡地区,可肯顿小姐还是不停地敦促我,她说:“史蒂文斯先生,凯瑟琳曾听说过有关您的一切。能见到您她肯定会异常激动的。” 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我曾尽我所能向她述说了目前达林顿府的情况。我亦尽力向她说明法拉戴先生是一位多么和蔼可亲的雇主;而且我又描述了府内发生的变化,譬如那些诸多的变动和那些防尘罩布,以及目前职员的安排情况。在我看来,当我谈及达林顿府时,肯顿小姐明显地变得更为高兴了,于是,我们很快便一块儿回忆起形形色色的往事来,可谓谈笑风生。 我回忆起仅有一次我们曾谈及对达林顿勋爵的感触。我们也曾一直津津乐道有关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的这样或是那样的往事,于是在谈话中我不得不告诉肯顿小姐那位先生战时在比利时身亡的情况。而且我接着说道:“当然,勋爵阁下非常喜欢卡迪纳尔先生,闻此噩耗特别悲伤。” 我并不愿意让令人伤感的谈话来破坏那欢悦的气氛,于是随后尽量不再涉及那个话题。但是,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肯顿小姐曾熟知那并不成功的诽谤行为,因此她不可避免地抓住这个机会进一步向我探问。据我的回忆,我当时曾竭力避免被卷进去,可最终我还是对她说: “事实是这样的,贝恩夫人,在整个战争期间,有关勋爵阁下是有些骇人听闻的报道而且特别是那家报纸。当国家一直处在危难之中时,勋爵阁下容忍了这一切,可战争结束时,那些含沙射影的攻击依然持续不断,既然如此,他看不出还有丝毫理由要继续在沉默中忍受下去。也许今天很容易看出在那个时候付诸法庭带来的各种危险,当时社会风气就是那样。可是你知道吧。勋爵阁下就是如此真诚地相信他将会获得正义。取而代之的是,那家报纸只是当然地增加了发行量。其结果,勋爵阁下的好名声便永远地被毁掉了。说句实话,贝恩夫人,在此之后,唉,勋爵阁下事实上便病倒了。府内也就变得那么的寂静。我仍然在客厅里伺候他喝茶,唉??看到那一切真是让人再悲伤不过了。”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我过去根本不了解事情竟是如此的严重。” “啊,是呀,贝恩夫人。但不谈这事了。我知道你现在仍记得那些日子里的达林顿府,那时在那儿举行过许多重大的聚会,府内总是挤满了显贵的客人。今天,那便是勋爵阁下值得怀念之处。”刚才我曾提到,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提及达林顿勋爵。总的来讲,我们热衷于那些非常愉快的往事,在我看来,我们在茶室里度过的那两个小时是特别让人兴奋的。我似乎记得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也有其他几位客人走进茶室,他们坐了一会儿又走了,可他们一点儿也不曾令我们分散过注意力。说实话,当肯顿小姐抬眼看了一下摆在壁炉台上的钟,并且说她必须回家时,你简直不敢相信整整两个小时已经溜走了。在确认她要在雨中步行去镇子外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时,我坚持开福特车把她送到那儿去,于是,在接待处要了一把雨伞之后,我们便一起走出了旅馆。在我停放福特车那块地方的四周出现了几个大大的水坑,这便使我不得不稍稍挽扶着肯顿小姐,以帮助她走到乘客座位那边的车门去。我们很快就沿着镇子公路驶去,路旁的那些商店一闪而过,而后我们便置身于空旷的乡野之中。肯顿小姐一直坐着沉默不语地观察着那一闪即逝的景色,这时她转过脸对着我说: “您为什么一直那么由衷地笑着,史蒂文斯先生?”“啊??请务必原谅,贝恩夫人,我刚才只是在回想你在信中提及的某些事情。在我读到它们时,我曾有点担忧,可现在看来我那时几乎毫无理由那样做。” “是吗?您指的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史蒂文斯先生?”“啊,那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贝恩夫人。”“啊,史蒂文斯先生,请您务必告诉我。”“那好,贝恩夫人,比如说,”我笑着说道,“在你信中的某一处,你写到,让我想想看,‘展示在我面前的余生犹如一片虚无’。有些话大概就是那个意思。”“是吗,史蒂文斯先生,”她说道,并笑了笑,“我不可能曾写下任何那样的话。”“啊,我可向你担保你确实写了,贝恩夫人。我对此记得非常清楚。” “啊,天呀。也许吧,是有过那么几天我感觉是那样的。可那很快便消逝了。请让我向您保证,史蒂文斯先生,我面前的生活并未展示出一片虚无。举个例子吧,我们正期待着抱孙子呢。那是第一个,也许会有好几个呢。” “是的,那是当然。那对你将是多么美好。”我们默不作声地又朝前开了几分钟。而后肯顿小姐说道:“那您的情况又如何,史蒂文斯先生?在您返回达林顿府后您的前景又如何呢?”“嗯,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贝恩夫人,我知道等待我的不是一片虚无。我倒情愿等待我的是一片虚无。可是,啊,不,有的只是工作、工作,而且是更多的工作。” 讲到此处,我俩都笑了起来。接着,肯顿小姐指了指道路前方明显可见的一个汽车站的候车亭。当我们驶近那候车亭时,她说道: “您能陪我等一下吗,史蒂文斯先生?公共汽车只消几分钟就会来了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下了车便迅速地朝候车亭走去。那候车亭,为一座纯石头建筑物,其屋顶由瓦铺盖看起来非常坚固,而在那空旷的田野的衬托下,它是那么毫无掩蔽地立在那儿也确实必须坚固才成。候车室内,四处的油漆正剥落下来,可那地方倒挺干净的。肯顿小姐在亭内摆着的那张长凳上坐下,而我却在能看得到汽车驶过来的地方站着。在道路的另一边,我所能看见的也仅仅是一块一块的农田;排成一线的电杆将我的目光引向了遥远的地方。 当我们在沉默中一直等了几分钟之后,我最后鼓起勇气说道:“请原谅,贝恩夫人。事实上,我们也许很长时间都不能再见面了。不知你是否会允许我问你一些有点儿属于个人的事情。这件事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困扰着我。”“不必客气,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必竟是老朋友嘛。”“是啊,正如你所说,我们的确是老朋友。我就是想问你一下,贝恩夫人。倘若你感到没有必要,那就请不必回答。而事情是这样的,几年来我曾收到的你的那些来信、特别是那最后的一封信都趋向于表明你是应该如何说呢?很不幸福。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曾遭虐待。请原谅我,可如我所说,那件事曾让我担忧了一段时间。倘若我这么老远地来了、又见到了你、可无论如何也不问你一下,那我将感到很愚蠢。” “史蒂文斯先生,毫无必要那么局促不安。毕竟我们是老朋方嘛,难道不是吗?说实话,你竟然那么关心,我确实非常感动。而对这件事我可绝对让你安心。我丈夫可从未以任何方式虐待过我。他至少不是个残酷或是脾气暴躁的人。” “贝恩夫人,我肯定地讲,那确实使我如释重负。”我朝雨中探出身子,搜寻着公共汽车的踪影。“我看得出您并不很满意,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说,“难道您不相信我吗?”“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贝恩夫人,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事实依然如此,你似乎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不曾幸福过。那就是说请原谅我你曾承担多大的压力才好几次离开你的丈夫。倘若他不时常虐待你,那么,唉??至于使你不幸福的原因就相当让人迷惑不解了。” 我又再次伸出头朝蒙蒙细雨中望去。而后,我听见肯顿小姐在我身后说道:“史蒂文斯先生,我应如何解释呢?我自己几乎也不知道我为何要做那类的事情。可这毕竟是事实,至今我已出走三次了。”她止住不说了,这会儿我依然朝外凝视着公路另一边的田野。接着她说道:“我猜想,史蒂文斯先生,您在问我是否爱我的丈夫。” “说真的,贝恩夫人,我很难设想??”“我觉得我应该回答您,史蒂文斯先生。正如您所说,很多年内我们也许不可能再相见了。是的,我现在的确爱我的丈夫。最初我并不爱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此。在我离开达林顿府之前所有的那些年月里,我从不认为我会真正、确实地离开它。我现在相信,史蒂文斯先生,我曾将此仅仅视为是让您烦恼的另一种伎俩罢了。可来到此地并发现自己嫁了人,这曾让我很震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曾很不开心,确实很不开心。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战争爆发了,凯瑟琳也长大了,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是爱我的丈夫的。你和某人一起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便会发现你已习惯于他。他是位心地善良、为人可靠的男人,说实话,史蒂文斯先生,我已渐渐地爱上了他。” 肯顿小姐又突然止住不语,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可当然啰,那也并不意味着,偶尔也不存在这种时候特别是那孤独的时候那时你暗自思忖:‘我对生活已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啊!’而且你会开始构想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你也许曾可能拥有的更美好的生活。比如说,我开始构想我也许曾可能与您共同拥有的那种生活,史蒂文斯先生。我想那造成有时我会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发雷霆而且离家出走。可每次我这样做时,要不了多久我便认识到适合我的地方便是与我丈夫待在一起。总而言之,现在完全不可能让时钟倒转了。你不能永远总是对过去也许会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你应该认识到你与大多数人一样地过得很好,或许还要好得多,那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并未立即作出反应,因为我当时花了一两分钟去透彻地领悟肯顿小姐的那些话。不仅如此,正如你可能会意识到的那样,她那些话所暗含的意思已足以在我胸中激起一定程度的悲伤。说实话我为何不应该承认呢?在那一刻,我的心行将破碎。不久以后,我还是朝她转过身来,微笑着说道: “你是非常正确的,贝恩夫人。正如你所说,要使时钟倒转确实太晚了。说实话,如果我所考虑过的类似想法曾是让你与你丈夫不和睦的原因,那我将无法安宁的。正如你所提出的那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对我们目前确确实实所拥有的感到心满意足。基于你对我所说的话,贝恩夫人,你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事实上,我敢不揣冒昧地说,一方面由于贝恩先生就要退休,另一方面由于孙子就要出生,你和贝恩先生以后的那些岁月会是特别的幸福。你真的不应该让任何更为愚蠢的想法使自己与你所应得的幸福隔离开来。” “您当然是正确的,史蒂文斯先生。您的心地太善良了。”“啊,贝恩夫人,看起来车好像是来了。”我走出候车亭外招了招手,同时肯顿小姐站起来走到亭边。 正是在汽车停下那一刻,我才看了看肯顿小姐,发现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笑了笑说: “我说,贝恩夫人,请务必照料好你自己。许多人说退休是已婚夫妇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你务必尽自己所能使你和你丈夫在这些年过得幸福愉快。我们也许将永远不再见面了,贝恩夫人,那么我想请你留意我所说的话。” “我会的,史蒂文斯先生,谢谢您。谢谢您开车送我来这儿。您的心地真是太善良了。与您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与你再次相见真是太令人愉快了,贝恩夫人。” 码头上的灯都已亮了,在我身后的人群刚才为迎接这一景象曾发出了一阵喧闹的欢呼声。白昼的光线依然残留海面上的天空已变成了淡淡的红色可看来似乎所有这些一直聚集在这码头上长达半小时之久的人们此刻都期望夜幕快点降临。我以为这种情况贴切地证实了那个人所述之观点,那人在不久之前正与我肩并肩地坐在这条长凳上,我和他曾好奇地交谈过。他曾断言说,对于众多的人而言,晚上是一天中最美妙的部分,亦是人们最向往的部分。正如我所说,在此断言中似乎存在着几分道理,否则仅仅是因为码头上的灯光亮了、而不是出于其他原因,所有的这些人会自然而然地欢呼雀跃吗? 显而易见,那人一直以比喻的方式谈话,可发现他的话的字面意义那么快就被证实,这真叫人感到有趣。我猜测他曾一直坐在我身旁有好几分钟,可我并未注意到他,因为我是那么全神贯注于回忆两天前与肯顿小姐见面的情况。事实上,我想直到他大声开口说话时,我这才觉察到他在那长凳上坐着: “海洋的空气对你大有裨益。”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位身材矮胖的男子,大约六十几岁,身穿一件相当旧的粗花呢茄克衫,衬衫在颈部敞开着。他正凝视着远方的海水,或许正凝视着远处的几只海鸥,于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是否在对我说话。可既然没有其他任何人应答、我也看不见附近有其他显而易见的人可能会应答,于是我说: “是啊,我相信海洋空气大有裨益。”“医生常说这对你大有裨益。于是只要天气允许的话,我就尽可能地上这儿来。”那人接着告诉我有关他的各种病症,而只有是为了给我点一下头、或是咧嘴一笑,他的目光才会暂时离开一下夕阳。他偶然提到,直到三年前退休时他曾是附近一家宅第的男管家,只是在那时我才真正开始注意去听他讲话。通过进一步询问,我得知那宅第非常之小,他曾是那儿惟一的专职雇员。我问他是否曾与属他管辖的一批专门员工工作过,也许是在战争之前,他答道: “啊,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仆而已。在那些日子里,我不曾具有做男管家的实践知识。然而当你真有机会去管理那些大户人家时,那么所涉及的一切将必然使你大为惊奇。” 既然谈到了这一点,我认为暴露我的身份是很合时宜的了,尽管我不能肯定“达林顿府”对他意味着什么,可我的同伴似乎对此已有恰如其分的印象。 “刚才我还一直试图向你解释这一切呢,”他笑着说道“。在我就要使自己成为不折不扣的傻瓜之前,你就告诉了我你的好工作。 这正好说明,在你开始和一位陌生人谈话时,你绝不知道你是在和谁讲话。照我看来,那你曾拥有很多的一批职工。我的意思是说,在战争之间。” 他是位令人愉快的伙计,而且似乎对此也真诚地感兴趣。我现在承认我当时的确花了点时间对他谈了谈昔日之达林顿府。总体上来说,我竭力向他阐明某些涉及如何对我们过去经常接触的那类宏大场合进行监督的、如他所言的那种“实践知识”。说实话,我现在记得我甚至曾向他泄露了好几个我工作中旨在让职员额外付出那么一点点的“秘密”,以及各种各样的“戏法”正像一位魔术师的那样通过这些“戏法”,一位男管家能让某桩事就在那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展开,甚至不让宾客们瞥见在那正常运作之后常常举行的大规模复杂的演练。正如我所说,我的伙伴似乎对此真诚地感兴趣,在说了一阵之后,我感到我已吐露得够多的了,于是乎我如此说道以作结束: “当然啰,在我现任雇主的手下,而今的情况那是大相径庭了。他是位美国绅士。” “美国人,是吗?说真的,现在只有他们那类人才能花费得起的了。那看来你继续留在那府里了。包裹里的一部分。”他转过脸来朝我咧嘴一笑。 “一点不错,”我说,亦微微一笑“。如你所说,是包裹里的一部分。” 那人的目光又再次凝视着大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随之继续默不作声地一块儿坐着,足有好一会儿。 “当然啰,事实上,”过了一会儿我说道,“我曾把我的最佳年华奉献给了达林顿勋爵。我曾把理应给予的最佳年华都奉献给了他,可现在唉我发现我并没有更多的尚待奉献了。” 那人什么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往下说道:“自从我的新雇主法拉戴先生来后,我曾非常卖力地、那确实是非常卖力地向他提供我期望他能享受的那类服务。我曾尝试了又尝试,但无论我如何做,我都发现我离曾给自己所制定的那些标准相去甚远。我的工作中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差错。这些差错本身不甚重要至少目前是如此。可它们毕竟是那类我以前绝对不曾犯过的差错,而且我知道它们预示着什么。只有天知道,我曾尝试了又尝试,但还是毫无用处。我曾付出了我应该付出的一切。我过去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达林顿勋爵。” “啊,哎呀,伙计。我说,你想要手帕吗?我身上什么地方是有一块。啊,给你。很干净的。今天早晨我只用它擤了一下鼻子,便再没用过。拿去用吧,伙计。” “哎呀,用不着,谢谢你,没事的。我很抱歉,我恐怕是被旅途弄得太疲倦了。真对不起。” “你过去肯定非常爱慕这位什么勋爵。他逝世已有三年了,你是这样说的吧?我能看得出,你过去是非常爱慕他的,伙计。” “达林顿勋爵可不是个坏人。他完全不是个坏人。至少在他生命终止的时候,他能有权利说他自己只是犯了些错误。勋爵阁下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他在生活中选择了一条特定的道路,只是这条道路被证实是误入了歧途,可他至少可以这样讲,他毕竟做出了选择。而对我自己来说,我甚至连那一点也不能承认。你知道吧,我信赖他。我信赖勋爵阁下的智慧。在我侍奉他的所有的那些岁月,我坚信我一直在做有价值的事。可我甚至不敢承认我自己曾犯了些错误。真的——人须自省——那样做又有什么尊严可言?” 我说,“伙计,我不能肯定都听懂了你所说的所有内容。可如果要让我说的话,你的态度全错了,知道吧?别总是没完没了地回顾过去,否则你注定要意志消沉的。总而言之,你现在不可能把你的工作干得像过去那般好。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同样的,知道吧?我们所有的人在某个时刻都会把双腿搁平来休息的。瞧瞧我吧!从退休之日起,我就像百灵鸟那样快活。说实话,我俩现在都完全不再处于精力旺盛的青年时期,可你必须保持朝前看。”而且我记得紧接着他又说道:“那你就必须自我解脱。夜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部分。你已干完了白天的工作。现在你能够双腿搁平来休息了,而且要享受人生。那就是我如何看待人生的。去问问任何人,他们都会如此告诉你的。夜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肯定你是非常正确的,”我说,“很对不起,这是多么地有失体面。我想我是过分疲劳了。你知道吧,我一直在不间断地旅行。” 那人离开大约有二十分钟了,可我依旧待在这儿的这条长凳上,期待着那刚开始的景象也即是说,码头华灯的燃亮。正如我所说,聚集在这码头上的那些追求享乐的人曾怀着愉快的心情来迎接这小小的景象,这将有助于证实我同伴的话的正确性;对于众多的人而言,夜晚是一天中最令人愉快的部分。那么,也许他的忠告就存在着几分道理,我应该停止过多地回顾过去,应该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而且应尽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时分。总而言之,倘若结果证实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不同于我们过去曾向往的那样,那么在无休止地回顾往事和责备我们自己的过程中我们究竟能获得什么呢?严酷的现实是,很显然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除了最终将我们的命运交给那些处于这个世界之中心地位、而且雇用我们为之服务的伟大绅士去掌管之外,便几乎别无选择了。那么,自寻太多的烦恼去考虑为了控制你的生活列入正道所能够做的、或不能够做的,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的确,像你我这样的人至少力图为一些算得上实实在在、而又有价值的事做出我们微不足道的贡献,这便足够了。如果我们中的某些人为了追求这种抱负而准备在生活中奉献出更多,毋庸置疑,无论其后果如何,那本身就是值得骄傲和满足的。 顺便讲一下,数分钟之前,在灯燃亮后不久,为了更为仔细地观察那一群群在我身后欢笑着、交谈着的人们,我的确曾在长凳上转过身来一会儿。各种年龄层次的人在码头四处溜达着:有携带小孩的家庭;有夫妇、年轻的及年长的,他们臂挽着臂漫步着。在我身后不远处聚集的那六七个人曾引起了我的几分好奇心。刚开始时,我自然而然地设想他们是一伙结伴外出、共度良宵的好朋友。可当我谛听他们的交谈时,才渐渐明白他们都是陌生人,只是碰巧在我身后的这块地方相遇而已。显而易见,由于华灯齐放,他们都曾闭口不语了一会儿,而后便即刻相互热烈地交谈起来。此刻当我注视他们时,他们正一起笑得那么开心。人们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就在他们中间构筑起这般温情来,这真让人难以理解。也有可能是共同期望着那即将来临之夜晚才使这几位特定的人团聚在一块。但是,我却相当自负地认为这更多地是与善意逗乐的技艺有关。此时谛听着他们谈话,我能听到他们相互之间接二连三地打趣逗乐。照我看来,这便是众多的人都喜欢采取的方式。事实上,很有可能那不久之前与我同坐一条凳的伙伴也曾期望我与他调侃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现在想来,我某种程度上成了让人扫兴的人。也许这确实是我必须以更大的热情去全面考虑打趣逗乐这件事的时候了。总而言之,如果你仔细想想打趣逗乐,那么纵情享乐于其中并非是一件愚蠢的事特别是在打趣逗乐正是人间温情存在之关键的时候。 不仅如此,我亦想到,调侃打趣正应该是雇主期望职员去履行的、合情合理的职责。我当然已经耗费了大量时间去提高自己调侃打趣的诸多技巧,但可能我过去从不曾以我原本应该持有的赞同态度去看待这一任务。那么,当我明天返回达林顿府时法拉戴先生本人将在一周后才返回我或许将会开始更加努力地去操练。然后,我理应满怀期望,在我的主人回来时,我将能够使其满意地大吃一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